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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越女维桢(五)


  夜晚,范蠡点了灯在书房看书,盯着手中的书简良久,却迟迟也不曾移过目光。

  范蠡此时眼前看到的并非书简上的文字,而是一张圆圆的脸庞。

  范蠡从未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在楚国时,他装疯卖傻,只为蛰伏乱世,厚积薄发。后来遇上文种,二人畅谈治国思想,一拍即合,他夜观星象、推理卜筮,看出吴越之地有霸王之兆,二人便决意离开楚国,另寻明主。

  当时吴王阖闾果决勇猛,实乃明主之选,但他身边已有一个伍胥,不仅位高权重,深受阖闾信任,并且伍胥为人心怀大志,雄才伟略,能知进退,有此名臣在阖闾身边,他们即使去了,也很难受到重用。于是二人一番合计,就双双来到越国,希望助越王成就霸业。

  但若说吴国有明臣伍胥,越国却有权臣石买。

  范蠡、文种二人初到越国,越王听闻有名士前来,也颇为重视,曾与文种、范蠡二人彻夜畅谈,不眠不休。怎料大将军石买听说范蠡文韬武略,便心生芥蒂,在越王面前几番进言,范蠡就成了个挂名大夫,几年也不曾得越王召见。范蠡虽心中清楚勾践将来定会遭逢大落大起,只是此时时候未到,但若说心中全无抑郁,也不可能。

  于是他更将全副心思放在国政大事之上,根本无暇顾及儿女私情,甚至也从未想起过。如今遇见维桢,才恍然发觉,原来还有这事也如此重要。

  又或许因为维桢是不同的。

  范蠡想,维桢身上带着世间女子少有的爽直、正义、勇敢、大方,一言以蔽之,便是本真。她的笑也是真,怒也是真,就连偶尔的小狡猾也让人觉得像是初生不久的小狐狸,带着难掩的真诚。

  “大人!”

  孔嘉近在咫尺的一声吓了范蠡一跳,范蠡回过神来抬眼瞪他,见他手中端着一杯热茶。

  “进门不知敲门吗?”范蠡很少如此对孔嘉发火,吓得孔嘉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僵持了片刻,孔嘉才唯唯诺诺道,“大人,我进来时敲了很久的门,但无人应。我担心你又像之前那样看着书睡着,就不敢再敲了……”孔嘉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越说越委屈。

  “对不住。”范蠡缓和了语气,“是我不好。”

  孔嘉连忙摇摇头道,“这是维桢小姐要我送来给你的,她叮嘱我让你趁热喝。”孔嘉说着将手中的茶碗递到范蠡手中。

  范蠡接过茶碗,果然还很热。范蠡不解道,“这是?”

  孔嘉贼贼地笑笑,“维桢小姐说,她听你说你每晚休息不好,就煮了些凝神的药茶,要我端进来给你。说是喝了会睡得好些的。”

  听说我休息不好?范蠡想了想,才想起在山中曾向她提起过,在府上也未睡过如此好的一觉。那时范蠡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这丫头居然就放在了心上。

  范蠡凑近闻了闻,确有淡淡药香。范蠡不再多说,趁热将这碗茶喝了。

  范蠡将空茶碗交还给孔嘉,孔嘉却捧着茶碗傻乐,不见离开。范蠡微微皱眉道,“你还有事?”

  孔嘉嘿嘿笑了一阵,才道,“大人,你别怪我多口,我看得出,你对这个维桢小姐确实是另眼相看的。而如今看来,维桢小姐也很紧张你。你们……”

  范蠡抬手打断他。范蠡长长叹了口气,道,“孔嘉,你跟着我也很多年了,你知道我的心思都放在何处。如今壮志未酬,又岂能分心去应对儿女私情?”

  孔嘉不免皱起了整张脸,问道,“可是大人,那你又将维桢小姐从山里接来住在府中?”

  范蠡点了点头,道,“没错,维桢于我而言十分重要。除过她本真的性子确实让我喜欢,但也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你可知为何?”

  孔嘉摇了摇头,“我起初以为你有意于她,如今你又说不敢去想儿女私情,那我便不知原因了。”

  范蠡无奈笑笑,“那日在门外,维桢为盲婆婆抱不平时,你也在场,你怎么看?”

  孔嘉想了想,道,“那日维桢小姐英姿飒爽正义凛然,还有!她将一根竹竿耍得出神入化!”

  范蠡笑着摇头,道,“那不是耍竹竿。那日她击败府上家丁时,所用的是剑术。”

  “剑术?!”孔嘉惊讶道,“不会啊!那日我看得很清楚,她只使出几招,压,抬,点,击,皆是棍法啊?”

  范蠡道,“没错,用剑不同于用刀,用刀以斩而用剑以刺。剑术制敌主要靠刺,她那日确实未有一招是刺出的。再加上她用的只是支寻常竹竿,更让人觉得好似一个小姑娘耍着根竿子罢了。但她的身形步法,招式起落,尽是剑术应有的架势。那也是我那日要追她而去的原因。”

  范蠡想了想,道,“你我都习武,而你竟看不出她所用究竟是棍法还是剑法,至于我,虽自认深谙武家精髓,但那日见到她的剑术,身法飘逸出手准稳,却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那她为何要以竹竿掩饰……”

  范蠡接道,“我也曾猜想过个中原因,一来,许是因为家丁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不足以逼她使出看家本领,二来,她也只想教训二人,并不想伤人,所以未用杀招。这三来,”范蠡顿了顿,道,“也许她根本是想故意隐藏她会剑术的事实。”

  “隐藏?”孔嘉不解,“乱世中若能身怀绝技,多少人求之不得,又为何要隐瞒?”

  范蠡摇了摇头,不再作答。

  二人沉思许久,孔嘉才道,“所以,大人将维桢小姐带回来,是想……”

  范蠡点点头,道,“没错,我想让她教府上亲兵剑术,有朝一日,我得大王重用,也好训练越兵,强兵卫国。”

  孔嘉点点头道,“大人心怀家国,实属不易。”

  范蠡说着竟觉得有些疲惫,想不到维桢的凝神茶竟真有效,便遣了孔嘉出去,先行休息了。

  孔嘉吹熄了灯火出来,关上门离开,却没注意另一边墙后站着的人影。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

  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

  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

  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

  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维……桢……

  三更已过,万籁俱寂。屋里并未点灯,屋中人还未安睡。

  维桢反复默念自己的名字,坦白讲,她不识字,不知这两个字如何写。甚至不知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可她喜欢,她觉得好听。

  这些年她起初如同野人一般,在山中过着天生天养的生活。后来遇到师父,是师父教她认草药,教她如何治病医人。

  她害怕死人,师父曾对她说过,人死后灵魂出窍,便只剩一副躯壳,毋须害怕,但却全无作用。每当见到死人,甚至死去的动物,幼时记忆便都涌上心头,一幕一幕,令她夜夜无法入睡。

  所以她万分感激师父可以教她如何医人,当她治好第一个病人时,那种将一条人命在生死之间抢回来的满足,令她发觉原来自己在这世间也如此珍贵。

  她在山中生活时,曾在捉鱼时被水蛇咬伤,也曾吃到有毒的野果令她多日腹痛难忍,更曾险些从峭壁上跌落,丢了性命。但她始终告诉自己,若要在这世上生存下去,只能依靠自己,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即便后来师父教她草药知识,但因师父性子古怪,师徒俩也鲜有其他交流。除了师父有事要她帮忙,其余时间她依然在山里四处游走,无拘无束。

  但范蠡的出现却打破了她的原以为。

  昨夜她远远坐在一旁,看着范蠡毕恭毕敬抱起师父的尸身放入棺木,看着他大汗淋漓地将棺木稳妥入土,看着他细心地为师父写了坟牌,忽然觉得,若是当初,也有如此一人在身边,也许,阿爹,还有教她剑术的师父,都能得到妥善安葬。那这些年她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于是她终于承认,无论自己多坚强,她终有些事情办不到,办不到的那些事,压在心头,便会成一生的遗憾。所以她才愿意跟范蠡回来,愿意重回热闹人间,愿意跟在范蠡身边,过些平淡的寻常日子。

  只是,万万没想到,师父是对的。

  师父曾经说过,世间没有无缘无故之爱,亦没有无缘无故之恨,任何人做事,都是事出有因。而越是聪明之人,就越不可信。

  她看得出,范蠡正是聪明之人,并且是极聪明之人,而他一路示好,终于将她带了回来,原来真是有原因,只因他一早看穿了她用的剑术,不过想将她纳为己用罢了。

  离开山野入了这俗世,原以为是遇到了依靠,却没想到反被人利用。而且,是被如此欣赏的人,将她最不愿提及的本事给利用了。

  维桢轻轻笑了,摇了摇头,起身点了灯,将白日里拆开的包袱重新收拾,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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