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折颜 5

　　

　　隔了一日，便是那翼界十年一度的百禽节。本来想邀墨渊一起看个热闹，不想他果真是个无趣至极的神仙，讲完正事片刻也不肯多留，就回昆仑墟去了。真不知道那几十万年如一日的几座山头有什么可百看不厌的。唉，做个情趣优雅，品味比情趣更优雅的神仙有时候也挺寂寞的。不知道真真什么时候才回来。

　　幸好，还有凤九这丫头在。一大早，她就极其兴奋地拉着我去举行祭奠仪式的天坛。胭脂将我们当作贵客，又有诊治了小瞳的一份人情在，早早已经安排了最好的位置给我们。到了那边，叠风已在等侯，要亲自送我们去观礼台。

　　他今日好似特意换了装束，一袭白衣露出皂色的回字云纹镶边，衣带上饰一块墨绿古玉，黑发束起，闲闲垂落一条白色发带。他本来相貌俊朗，如今更显得玉树临风，俊逸尔雅。凤九端详片刻，忍不住赞道，“叠风师兄真是愈发的风流倜傥了。”叠风笑道，“今日翼君主持祭奠仪式，文武百官全部列席，焚香祝祷，不好太过随意了，所以换了身朝服。”他脸上神情从容得很，耳根上却红了一红。

　　这百禽节果然声势浩大。天坛外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观礼的人群。幸好我们坐在观礼台前排的位置，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胭脂身着黑色祭天吉服，上有金线绣成的百种飞禽，头戴五色雀翎紫金冠，一枚孔雀蓝花钿斜斜簪在云鬓，王袍曳地三尺，庄严迤逦。身前，七只黑雕目透精光，长翼振动，掠地疾驰，身姿矫健如游龙。身后，四十九只白鹤引颈交鸣，白茫茫羽翼铺天盖地，乱云飞渡，气吞山河。其后，文武百官列队而行，端的是宝相庄严，规行矩步。女君端立九尺高台，焚香、祝祷、率百官祭天地，行三叩九拜之礼。礼毕，引白玉樽，洒酒于轩辕台上。

　　一时间，百类飞禽破空而出，自四面八方纷至而来，绕着白玉琉璃的轩辕台振翅而飞，引吭高歌，将一曲百鸟朝凤唱得普天同庆，九州祥瑞。

　　我坐在观礼台上悠然摇着扇子，看这繁复的仪式看得百无聊赖，心里默默琢磨，我这开天辟地第一只火凤凰，虽然不是翼族，但同这些飞禽算不算多少也有些渊源？

　　及至申时，仪式终于结束。胭脂一心惦念着小瞳，典礼一完就匆匆回了大紫明宫。我和凤九、叠风同行，打算去夜市上逛一逛。

　　天色还未尽暗，人群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市集上聚拢来。沿街的花灯一盏盏点亮，桃红柳绿，流光溢彩，生生将乍起的秋寒暖作了三月春阳。小商贩们把各样的陶陶罐罐摆了一地，卖艺的拉开把式，敲响铜锣，十八般武艺吹拉弹唱，此起彼伏。晚风里夹裹着热腾腾烟火气，桂花酒酿的清甜熏人欲醉。果然比白天的祭奠仪式有趣得多。

　　凤九也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不停地东张西望，手里捏了一串糖葫芦，掂着两块桂花糕，早不知把青丘女君的仪态丢到何处。

　　“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吧。”一个挎着花篮的女孩子跑到叠风面前，梳着两个羊角辫，看起来未及髫年，五官生的十分灵秀，“姐姐长得这么漂亮，与哥哥真相配呢。”商贾人家的儿女果然伶牙俐齿，我兴味盎然地看着叠风的耳朵又红了一红。

　　“这花你喜欢吗？”叠风侧头问凤九，“翼族女子有在百禽节簪花的习俗。你若喜欢，也可以入乡随俗。”他明明窘得很，面上仍是一派从容淡定模样。嗯，果然是墨渊□□出来的徒弟。人才。

　　凤九低头细看篮子里的花，问道，“都有些什么花？”

　　“栀子花，兰花，山茶，杜鹃……”小女孩如数家珍。

　　“有佛铃花吗？”

　　小女孩愣了一下，“没有。”

　　“那还是不要了。”凤九抿嘴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小女孩一双大眼睛十分失望地看着叠风。这个姐姐真奇怪，哪有人簪佛铃花的。

　　叠风拍了拍小女孩的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跟了凤九往前去。

　　一阵大风吹过，带来森森寒意。路旁花灯零零落落碰在一起，烛火明明灭灭。风沙欺面而过，我不由抬手在眼前挡了一挡。再睁眼时，凤九与叠风已走出几仗远。

　　不知怎么，喧闹的市集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像是做生意的人都压低了声音。再往前走一段，身旁的行人也越来越少，愈见冷清。花灯仍是一盏接一盏琉璃般直点到路的尽头，可那光却没了融融暖意，反倒看得人彻骨生寒。沿街的房子里一星半点灯火也无，空洞洞了无人气。

　　前面，凤九和叠风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神情充满了疑惑。一瞬间，我看见他们两人眼里同时闪过惊骇之色。

　　我也下意识地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的夜市已经全部消失无踪，没有商贾小贩，没有卖艺的，没有游人，除了两排透着森森寒光的花灯犹自在风中晃动，以及幽暗如同鬼城一般的房屋，什么都没有。

　　风势渐大，裹夹着沙石，在四围盘旋，发出呜呜咽咽哀鸣之声，仿佛有幢幢人影忽隐忽现。

　　“孟姜。”叠风和凤九看向对方，几乎同时叫出声来，“是孟姜。”两人随即一挥手，昆仑剑已稳稳握在手上。

　　四周鬼影越聚越多，飘忽不定，如浓云压顶而来。耳旁呜咽悲鸣之声愈隆，脑中嗡嗡直响。我立即收束心神，凝神敛息。凤九和叠风两人也捻了诀，全神戒备。

　　前方不远处的街角，一片水蓝色衣角飘过。凤九提剑直追过去，待转过街角却什么都没有。甫回头，便见邻近的路口，一个袅娜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前略过。待追至，仍旧是空无一物。如此三番四次，我们已经知道那是孟姜有意所为。他将我们困在这座鬼城，自己却不肯现身。

　　凤九倒是颇为镇定，闭了眼，微微蹙眉，像是在凝神静听。她正试图用追魂术找出孟姜的位置。过不多时，她忽然睁眼，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屋顶，一提剑，飞身而上，迅捷如一只白鹞。然而几乎同时，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朝她直扑过去，将她团团围住。雪亮的剑光在黑影间炸开，伴着剑刃破空之声，点燃一朵烟花。

　　凤九的剑法我从前是见过的，那剑法是白奕所授，本来极其精妙，这小丫头武来却嫌柔婉有余，刚劲不足。但眼前，她剑法招招凌厉，柔婉之气已全然被轻盈灵动取代，巧妙地弥补了力道不足的缺憾，似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有些招式略微做了改动，一招之间蕴含多般变化，浑然天成，精妙无比。想不到墨渊剑术如此了得，且有这般细致心思，我心里禁不住赞叹一声。

　　叠风也已提剑飞身抢入，出剑迅捷有力，电光火石之间，已与那团黑影拆了数十招。我料他二人尚可应对，便执了扇，在一旁掠阵。

　　突然，一道亮光，凤九敏捷的身姿从那团鬼影间翩然而出，引剑向着房上一角直直刺去。剑尖指处，一个穿着水蓝长衫的袅娜人影自虚无中化出，灵巧无比地向后滑出仗许，稳稳立在屋脊之上，从从容容低头看着凤九。

　　“许久不见，女君别来无恙。”孟姜的声音清冷如水。

　　“孟姜，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凤九仗剑直指孟姜，“今日此地，就把你我之间的帐好好算一算。”

　　“女君何必心急。”孟姜嘴角含笑，“帐自然是要算的，只不过当来的人未来，这帐如何算得清？”他仰头看一眼天，正是满月，银白月华铺了一地，“今日这般良辰美景，合当追忆故人，你说是不是？刀剑无眼，岂不煞了风景。”

　　“的确是良辰美景，只可惜眼前妖物，令人生厌。”凤九凝神捻诀。但见一面手掌大小铜镜自她怀中飞出，银光迸射，在半空之中疾速旋转。一时间，风起云涌，梵音缭绕，如诸天神佛际会。凤九已催动了锁妖咒。

　　孟姜一扬手，狂风席卷而来，飞沙走石，“女君何必急于一时，你我之间，来日方长……”风沙愈大，孟姜的声音隐入风中，渐行渐远。

　　转瞬间，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夜市拥挤的人流潮水般涌来，那死一般寂静的鬼城突然消失不见。鱼龙光转，街灯如昼，方才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回身向大紫明宫方向疾行。凤九也突然反应过来，眼中神色一时间惊惶失措，失声道，“小瞳……”

　　那孟姜方才明明未尽全力，似乎只想将我们绊住一时三刻，显然另有图谋。

　　待我们匆忙赶到小瞳的寝宫，门口两个守卫已然倒在血泊之中。其中一个颈上细细一道血痕，另一个被人当胸刺透，两人神情惊骇，仿佛未及还手，就叫人一招毙命。胭脂的贴身婢女碧儿俯在床边，失去了知觉。小瞳的床上已然空空如也。

　　叠风一个健步抢上前去，抬指往碧儿额间注入一缕仙气，碧儿方悠悠醒转。“公主呢？”叠风急急追问。

　　碧儿猛然惊恐地睁大眼睛，哭喊道，“有、有刺客、刺客……公主，君上……君上，救命啊，君上，不要……”她嚎啕大哭起来，手臂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不断往墙角里缩，浑身颤抖。地上遗落一枚孔雀蓝花钿，光彩莹莹炫目。凤九俯身拾起，紧紧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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