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衬衫


  这一句,夏南心中体味,没有说出来。

  “…他的衣橱里悬挂最多的就是衬衫,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暗淡的颜色占据多数,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他穿白衬衫。我想他的心里也定是一样,一半灰暗,一半明亮。我知道他是身不由主地选择灰暗,可那也许只是暂时。总有一天,他会重新走回光明,回到他喜欢的生活里去,重新穿起那些白衬衫,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第一次见他。

  他白衣黑裤,神情寡淡。如炬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疑惑与温柔,淡淡地问她,你是谁?

  “然后呢?”

  见夏南不再继续,坐在下面早已听得入神的同学开口追问。

  却被身后人用力拍了下,“什么然后?你以为你在听言情小说啊,还然后…”

  大家轻笑,夏南才回过神来,有点尴尬。

  “夏南,老师可不可以知道,你描述的这个人是谁?”

  “是她叔叔!一定是她叔叔!”

  有人抢先作答,夏南不得已对着老师点了下头。

  “很好,你下去吧。”

  闻言,她立刻走下讲台,没有看到老师眼中的赞赏。

  很快到了课间休息,教室充满嘈杂嬉闹。

  而这一刻,夏南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攥着胸前的怀表,无意识地用力,掌心都已咯出了红色的痕迹。

  是它刚才给了她勇气呢。

  轻扣表壳的按钮,怀表打开,清晰的表盘与那张照片便落入视线。

  “喂!”

  桌前突然围上两个人,夏南快速关好怀表,才抬起头来,发现是班里的两个女生,她从未与她们说过话,因为魏莲子很早便对她交代过:这两个横行跋扈,女流氓般的同学,她们惹不得。

  “怎么?”夏南冷静开口,见她们此刻正很有兴趣地盯着她身前的那块表。

  “你干嘛戴着这么老套的怀表?上课时又为什么一直捏着它?它到底有什么稀罕的,给我们瞧瞧?”

  秘书没有通报,有人直接推门而入。

  顾匪正坐在办公椅中远眺落地窗外的景色,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你在公司内做出这么大的变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你的用意是什么?”

  顾老爷子走到办公桌边,气还没喘匀就开口质问。

  顾匪沉默,半晌才慢慢转过椅子,看向老爹。望着他颊边因为呼吸而轻微抖动的胡子,他依然没有开口。

  “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要相对几任元*老所在的部门作出人员调动,安插几个毛还没长全的毛头小子?还有,什么叫做‘协助部长’?那是什么鬼东西?!”

  顾老爷子就是见不得顾匪这种刻意沉默的样子,用力顿了几下拐杖。

  “爸,”顾匪终于在老爹血压再度升高之前开了口,“我倒想先问问你,这‘顾氏’到底是谁家的?还姓不姓‘顾’?”

  “这还用问?!”

  老爷子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椅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张秘书,泡杯茶送进来。”顾匪按下内线吩咐后,又继续说,“既然‘顾氏’属于顾家,那么所有部门手下也都只算是来打工的,对吧?而一旦这些打工者出现不服从或者刻意针对管理者的举动,我就势必要找出问题根源,并做出调整。这个道理你也一定明白,是不是?”

  “我进入公司时间很短,自认为还没做过什么有助公司长远发展的重大决策,也许我的能力还未被大家认同,对我有怀疑无可厚非,可如果故意捣乱,并影响我在公司内的威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着,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沓文件。

  “这些是你所谓的那些‘元*老’递交给我的‘休养申请’,里面是每个人的身体检查证明与医嘱。各人不同的原因,却是表达同一种意思:需要在家安心静养。”顾匪顿了顿,望着老爹的脸,“事实上,在他们交给我这些东西之前,第一次公司例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们。请问哪家公司需要这种常年静养的员工?他们到底是真的健康不济,还是能力有限,抑或只想给我出难题?”

  这回换成顾老爷子沉默,只随意翻了翻那些文件,又放下。

  “这些事我是知道的…”良久,老爷子开口,没了之前的严厉。

  顾匪一笑,“我当然知道你是‘知道’的。你不光‘知道’,还默许了他们这样做。否则,他们哪敢这样恣意作乱?”

  被一语道破,老爷子一愣,随后轻咳一声掩饰情绪。

  秘书恰巧送茶进来,老爷子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又继续说话。

  “他们年纪也大了,跟我一样会变得越来越不中用。想来他们几个人从年轻时就跟我一块打拼,创建‘顾氏’功不可没。现在年事也高,身体不适应太强度的工作,想要休息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怎会没什么大不了?万一公司出现紧急状况需要马上做出商议,难不成我还要派人先挨家挨户地把他们接过来再说?公司就是公司,不是老年福利院。想工作就给我兢兢业业,年纪大了想休息,不如尽早退休。我没空每天围着他们转。”

  这一刻,倒像是顾匪在教育老爷子。

  老爷子默默地又喝了口茶,似是无法反驳。

  一时间,整个副总裁办公室里陷入静默。

  顾匪的电话却在此刻响起,他看了眼陌生号码,直接按下挂断。

  “你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没有事先商量,突然在各部门作出调整,安排人手直接坐在他们的位子上,这怎么说都有些太不给面子了。”老爷子这一刻来了心软。

  “不,这恰恰是我在给他们面子。之前你也说了,新入的人不过是‘协助部长’。顾名思义,就是协助部长做一些部长应做的工作。倘若我真不给面子,就会直接裁掉那些‘老不修’,任命新部长。”顾匪不尊的称呼,让老爷子蹙了下眉。

  “况且,我认为公司想要长远发展,‘面子’其实是最无用的东西。历朝换代,就算是皇帝到了殚精力竭的时候,也要立下新的继承人不是?这个道理,老爸你该比我懂,否则,我今天又哪会代替你坐在这个位置上?”

  顾老爷子抬眼看向对面的养子,表情如同吃惊,放佛有点重新认识他一般。

  “爸,我可不光只会玩车子。国外的几年经济与管理学,也不是白念的。如果连眼前这点小问题都处理不了,我又怎么对得起你为我交的那些学费?”顾匪看穿老爷子的心情,淡淡一笑。

  他的电话却又再次突兀地响起。

  只是当这一回看清来电号码,他立刻接起。

  “喂?”他将椅子又旋过去,背对着父亲轻声开口,“出了什么事?......你在哪?好,你等着我,我马上过去。”

  “这是哪任情人找你啊?”

  刚挂断电话,就听到老爷子的这句凉凉的嘲讽。

  “是啊,‘小情人’找,还真非去不可。”顾匪不羁一笑,“公司里的问题基本就是这样。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下。你呢,多坐一会,慢慢喝茶吧。”

  说着,他起身朝门口走。

  想了想,却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爸,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做忘恩负义的狼子。对你,对大哥,对顾家,我依然念着恩情。倘若你担心我的意图,认为我同意进入公司是想在内部捣乱,刻意弄垮公司,那你就错了。我没那个心情,更没那时间。我只想保证在大哥醒来之后,还给他一个不算太糟的局面,所以,我想积极努力,尽我所能。

  也就请你不要再给我出难题…串通元*老们放我鸽子这种事,也少做。一来对公司不利,二来你这么做偏偏会让我产生调查他们的兴趣,这对你,八成更不利。毕竟‘搬石头砸自己脚’,可不是闹着玩的。希望你重新与他们商量下,叫他们规规矩矩地来上班,少给我找麻烦。否则下一回,我就真的半点面子都不给了。这件事,我也算事先通知你,莫谓言之不预,你好好考虑。”

  说完,他走出办公室。

  只留错愕的老爷子坐在原处,良久,虚弱又挫败地靠进了身后的椅背。

  顾匪接到夏南的电话,很快赶到学校。

  推开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身上立刻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大致扫视一周,发现屋内或站或坐约莫七八个人。而小丫头就独自站在屋内一角,低着头,孤零零的可怜样。像是被罚站。

  听到门开,她也略微抬眼,看到他的那刻眼中迅速闪过某样明亮的情绪。

  “你是――”

  坐在办公桌后戴着眼镜发型三七分的男人,大概就是教导主任了。顾匪笃定。

  “我是夏南的叔叔。”

  顾匪有礼地对屋内人点了点头,走上前与教导主任握手。

  “请坐吧,既然人都到齐,那我们就说说今天的事。”教导主任推了下眼镜,开口道。

  “抱歉,请稍等一下。我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夏南电话中并未对我确切说明。”顾匪落座沙发,笑望一本正经的教导主任。

  “看了也知道!还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太不像话了,小小年纪居然下这么狠的手打人!真没教养!!”

  另一抹不客气的女音突然插入,言辞尖锐,盛气凌人。

  顾匪看向她,略微扬眉。

  “她是学生陶莉莉的母亲,而这边的两位是张嫣的父母。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语文课后,她们三个在教室里打了起来,夏南打伤了这两个学生。”站在教导主任旁边的年轻女人解释道,见顾匪目光落向自己,又浅笑地补充了一句,“我是她们的语文老师。”

  “她们为什么打架?”顾匪问。

  “根据陶莉莉与张嫣的说法,她们两人对夏南的表感到好奇,课间时想借来看看,结果夏南不但不借,还莫名其妙地动手打人。你看看她们脸上,手上,都是夏南挠出的血印子……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太恶劣,是校方决不允许的…”教导主任在语文老师之前开口,神情语气俨然已经定了夏南的“罪”。

  “等一下。”顾匪蹙起眉,“抱歉,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既然是三个孩子打架,为什么只‘根据陶莉莉与张嫣的说法’?你们可曾听过夏南的?”

  “这就是我们请你来的原因,夏南这孩子太固执,问什么都不吭声。也不愿对我们说明经过。”语文老师倒是没有教导主任那么严厉。

  “还有什么可问的?你看看――脸上,手上,胳膊上的伤,不管什么原因,哪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会这么劣性?我们家女儿未来的志向还想做个模特呢,要是以后身上留下伤疤,谁来负责?!”这回说话的是张嫣的母亲,满口怒怨,瞪着夏南的目光像是要喷出火来。

  顾匪没再理会他们,只是看向依然距离自己很远的夏南。

  她仍然没反应,直挺挺地站在那,认了命似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而奇怪的是,此刻的她双手紧握胸前的怀表。僵硬的姿态透着某种坚持。

  顾匪眸光微暗,看到那是他送她的怀表。

  “南南,你过来。”他唤她,见她慢吞吞地靠近,双手依旧没从胸前放下。

  把她拉到面前,他盯着她的脸,“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默默地望着他,又看向四周目光不善的人,灰心丧气般无力地垂下眼眸,良久小声开口,“没有用…她们有同学作证。”

  “没错,我们还就此事询问了当时目睹打架过程的学生,他们都说是夏南打人。”教导主任再次讨人厌地出声,这回顾匪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沉默不是更没有用?”他问夏南。

  “那你…愿意相信我吗?”她却反问。

  “叔叔只需要听你说出事实,不管什么结果都没关系。但你必须坦诚。”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这样说。却见她眸光一暗,像是受到了伤害。

  ――也许身为“家人”,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可就这件事来说,他却站在了“事实”的立场上。说到底,他的内心对她也不是全然相信的。

  这种认知太糟糕,压抑心头很久的委屈这一刻汹涌泛滥。

  她突然想哭,却硬是咬着唇忍住了。

  她之所以一直沉默忍耐,并非默认别人了解的歪曲事实,她只是不在意他们的看法。

  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只要顾匪愿意相信她,就够了――她这样坚定地想,一直在等他来。

  可当他也如他们一样,主观认定了她是这次打架事件中的错误一方,心底的失望快要将她吞没。

  想起更小的时候,有人骂她是野孩子,故意偷偷在她作业本上写满侮辱性字眼,她愤怒之余将对方的书本撕烂,并把对方书包丢到教室窗外…事情最后却是以母亲强迫她向那个学生,家长及老师道歉收场。

  母亲说,不管对方说了你什么,至少她没有损害你的切实利益。可你做出了不必要的反击增加事情的严重程度,你就是不对的。如果你不能吸取教训,不懂得怎么控制情绪,未来面对充满流言蜚语的更复杂的社会,你会做出更偏激的事。

  你要学会忍耐,母亲最后说。

  彼时她不懂,也不甘愿。

  直到现在,她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就能尽情地伤害她,而她就必须要忍耐?

  现在顾匪说,我只需要听你说事实,结果怎样没关系,你要坦诚。

  可事实偏偏就是:她的确动手打了陶莉莉跟张嫣,还在她们身上留下了伤痕。

  是的,这就是事实。

  她又一次地“做错”了。

  心情灰败地眨了眨眼,先前因为顾匪出现而升起的那抹希望,重重落空。心底泛出无能为力的疼痛。

  “夏南,你说话!”

  顾匪不知她为什么再次沉默,又为什么要露出如同放弃了所有希望般的表情。心里着急,也有些莫名生气。

  他握着她的手,稍微用了下力,才见她勉强打起精神。

  “我动手…是因为她们抢我的怀表。”

  她低声说,此刻已不觉得说出这些又会有什么不同。

  “你说谎!我们才没抢,我们只跟你说想借来看看,你就打人!你扭曲事实,你还打我们,我们身上的伤就是证据!”一个受了伤的学生大叫。

  “是啊,就是你在说谎!”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帮腔,“你说我们抢你的表,有人作证吗?根本没有!”

  顾匪捏住眉心,只觉被吵得有点头疼。

  手机又在口袋里响起,他掏出匆匆一瞥,发现是公司打来的。

  依旧拉着夏南的手,他站起身,笑望“虎视眈眈”的众人。

  “要我看呢,这本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小孩子打架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只是小孩子之间闹一闹幼稚的矛盾而已,要是按照她们各自的坚持,是分不出是非对错的。不如就让我们家长来代替处理吧。”说着,他掏出名片,分别递给教导主任,老师,以及对方两家的家长,“首先对于夏南的行为,我代表她向校方道歉,毕竟打人就是不对,回家后我会好好管教她,还望老师们别就此事做出处分。”

  “对两个受伤的孩子,我也愿意做出补偿。当然,我的意思不是用钱买心安,只想表达一份歉疚的心意。以后,如果两个孩子的前途会因为今天的事造成影响,我依然愿意负起责任。”

  两家的家长在看清顾匪的名片后,皆有不同程度的讶然。似乎也只是一瞬间,他们的气焰就消减了很多。连同教导主任在内,像是都对顾匪的话没有任何异议。

  “夏南,”顾匪瞥向身边的小丫头,伸手搭住她的肩膀,“跟同学道个歉吧?”

  “不!”

  令他没想到的是,她想都没想就摇头,一口坚决。还非常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

  “听话,不要在这个时候闹情绪,跟大家道个歉,无论如何你总归是动了手对不对?”

  顾匪俯身低语,希望这件事能够尽快结束,可又不能在这里斥责她。

  ――他已为她‘铺好了路’,现在只需她一句歉意,这事儿就会过去了。可这丫头偏偏不懂他苦心,又发起了牛脾气。

  “我不!”夏南又说。

  “…叔叔再给你一次机会。”不想在这无意义的事上消磨太久,顾匪降下音调。

  却见她终于抬起头,瞪向他的目光却并非倔强,而是显而易见的受伤与失望。

  “为什么你就认定是我做错?为什么一定要我道歉?你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抢我的表,她们还威胁同学做假证……我以为你会相信我,我只需要你相信我!可你没有,你跟他们都一样!你也欺负我。”

  她一连串的控诉,带着些许哽咽,令他讶然。

  夏南的话让顾匪一时无语。

  他还想说什么,目光无意倾斜,瞥到她的外套领口,蓦然僵住表情。

  “这是怎么了?!”他皱眉,一把拉下她外套竖起的领口,将她的脖子完全暴露出来。

  先是听到语文老师的抽气。

  这一刻,众人才看到夏南脖子上的淤紫痕迹,深浅不一,数道层叠,几处还细微地渗出了血丝,一看便知是被人大力拉扯勒出的伤痕…这要比那两个学生的“挠伤”严重多了。

  顾匪瞪着这些伤痕,又立刻想到什么。

  他将夏南拉到身前,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高头面对众人。

  “你们谁又能跟我解释一下,我侄女的伤是怎么来的?”他严肃地瞥视教导主任,又慢慢看向那两个先前叫得很欢的学生及其家长,“还要坚持‘没抢过她怀表’的说法吗?如果没抢过,她怎会有这样的伤痕…别告诉我是她想勒死自己。”

  满室静寂,突来的逆转局面成功地叫先前嚣张的人闭上了嘴巴。两个学生也开始躲避家长的追问目光,脸色变得极不自然。

  “呃…这个,这件事我们之前还真不知道…”教导主任终于开了腔,推了下眼镜,没有掩饰住那份惊讶。

  “你们不知道?”顾匪语气更沉。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又怎能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你们已经‘调查’过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们肯定是对整件事都有了很彻底的了解跟判断,才最终确定是夏南的过错。闹了半天……你们所谓的‘调查’全他妈是放屁!”

  顾匪愤然粗鄙的言语,不单令一群人哑口无言,也令夏南错愣地仰起了头。

  “如果今天不是发现这些可以证明实质问题的伤…假设她今天身上没留下伤,你们是不是就只准备让她背负委屈做出你们自认为‘正确’的处理了?!我侄女刚才说,这两个孩子抢她的表,还威胁同学做假证…现在,我很相信她的话。看来这件事也不光只是小孩子打打架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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