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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1912年,民国初始。

  新历年的1月初,灰蒙蒙的天色笼罩上海,黑云密布,举目四顾,黄包车、行人、甚至所有的建筑透着一股萧条的颓丧之气。

  身穿军服的男人们拿着枪,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将闹哄哄的街口弄得人心惶惶。

  一辆墨色的车子驶过来,不紧不慢,却险些被在拐角处横冲出来的另一辆车给撞上。

  车内的人惊魂甫定,前头的司机忙朝后看:“太太,小姐,你们没事吧?”

  后座上,一身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喘着气,将怀中的女孩松开,看到她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就知道小丫头没受伤。

  倒是旁边那辆车里的女人恶人先告状,手拎名贵包包,扭着屁股下车,一身貂皮对着他们的车当街骂骂咧咧。

  旗袍女人揉着女儿的柔软的头发,温柔一笑:“芰荷乖,娘碰到了一个不太讲道理的人,需要花一点儿时间去教她,你愿意在车里等妈妈吗?”

  小芰荷咧嘴笑着点头,没有两颗大门牙,脸颊却是肉嘟嘟的,好可爱。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叫,紧接着又听她虚情假意的絮叨,热情得好似全世界的人都是她的朋友。

  小芰荷听到娘用柔和平缓的语调在同那尖嗓子的阿姨说话,挺直的脊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与冷漠。

  她打了个呵欠,能把她温柔贤淑的娘亲气成这样,看样子这个阿姨真的很不讲道理。

  她百无聊赖托着腮,又见一个穿着浅黄色军装的男人摘下帽子,毕恭毕敬对娘亲鞠躬,她被他满脸横肉和突兀的刀疤吓了一跳,怕得别过眼。

  司机也下了车,髣髴在跟娘亲镇场子。

  伏家的人,向来精诚团结。

  小孩子怕的东西多,忘性也快。一转眼的功夫,她就被前头那个推车给吸引住了。正确来说,是车上摊开的彩色糖果。

  光从钻下的屋檐落下来,投射在五彩斑斓的糖果外皮上,金光闪闪,好似会跳动的天鹅。

  tiane~

  好像是这么念的吧。

  娘昨晚给她念的故事里,就有提到会跳舞的白天鹅。

  她咽了咽口水,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高出自己不知几个头的推车面前,看着闪闪发亮的糖果发呆。

  糖果小贩刚做完一位客人的生意,转眼就看到一个穿着呢绒外套白色长袜和皮质鞋的小女孩,嘬着手指,眼巴巴盯着他的糖果。

  一看就出身不凡。

  现在世道乱,富贵人家的孩子出个门都是前呼后拥。又看看她身后,行人行色匆匆,都没有要停留的意思。

  身后一堆人背着枪,小贩怕她会被吓到,便笑眯眯递了几颗糖果过去。

  小芰荷开心不已,正要接糖,忽然想起娘亲的教诲,拿人东西,需以物换物。

  低头正在身上摸索,现在值钱的玩意儿,四周又是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声。

  布鞋、皮鞋在她眼前晃动,脚步声凌乱。还有哭天抢地的哀嚎,也不知是谁撞了她一下,小身子踉跄往前栽倒,手擦在地上,磨破了皮。

  想哭,不是因为疼。

  她的糖果被踩得稀巴烂,还被踢到了臭水沟里……

  一股浅浅的气息突然罩住她,是一个陌生的怀抱。粗糙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听到一个怪怪的声音在对她说:“跟我走。”

  委屈的心突然不委屈了。

  耳边又有类似放鞭炮的声音在响,她被捂着眼睛,想看,就推他:“炮……嘭——漂亮……笑……”

  一个才三岁的小女孩,还不怎么会形容那个热闹欢笑的场面,只能将脑海中搜索到的词说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娘在喊她。娘说过,以前未出嫁的深闺女子是不可以在街上大声说话的,尤其是喊人,会被论为泼妇,名声臭了,就无人敢上门提亲。

  可娘也说了,一个人要是急得手忙脚乱,即使冒着被休的危险,也会这么做。

  她知道,娘焦急,一定是因为找不到她。

  似乎也感应到她的情绪,捂着眼睛的手掌松开她,久被黑暗笼罩,微恢复些清明,看东西还有些模糊。

  小芰荷将堪堪学到的告别礼节向他微微欠身,冲出小巷口扑进妈妈的怀抱。

  旗袍女人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她,像失而复得的宝贝般对她又亲又搂,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是小哥哥救了我。”

  她指了指巷口那里,被她称为小哥哥的少年神色淡漠,一脸不求回报的模样,拔腿就走。

  “小兄弟请等一等。”

  爹不知何时来了,几步追上少年,对他恭敬道谢,“伏某一向有恩必报,小兄弟既然救了我的女儿,伏某是一定要答谢的。”

  说完,身后的小厮送过来一个红袋子,从手到手,里头的银圆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用说,看伏深的穿着打扮,就知他出手阔绰。里头的银圆和微露一角的银票,起码让少年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起风了,整个街面的招牌都被它吹得呼啦作响,好似妖魔鬼怪在作祟。

  少年的头发在空中飞舞,露出黑黄的额头。他偏转视线,几个被捆绑的平民被押上车,口中塞了破布,不论他们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眼睛里充斥着惊惧与苍白。

  这个世道,不论你是否冤枉,都已无处评理申冤。

  脸上有什么东西扫过,刮蹭着他的腿。他低下头,是一份脏兮兮的报纸,巨大的版面上,刊了张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八个男人勾肩搭背。不同肤色,不同种族,身后事扛着枪,浩浩荡荡进城的军官。

  他脸色骤然变冷,干裂的唇角吐出一句:“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冬天的夜里,日头落得极早,气温降得也极快。霞飞路的住宅区一路灯火通明。

  陈品淳把束身的旗袍换下来,穿了身宽松的丝绸长裙,浅蓝色缎面,两侧斜襟,相对于清一色的女子老式旧服,这斜襟长裙显得颇为时尚。

  她张罗着饭菜,又端着润白的瓷碗,一小口一小口喂着女儿。余光时不时往上瞟,又很快回落。一来二去,小芰荷也感受到她的异样,白乎乎的手指往上抻了抻:“小哥哥!”

  说完,自己却先笑了,傻乎乎的,她的女儿真像糯米团子。

  见她手因激动而胡乱摆动,陈品淳赶忙把瓷碗移开,刚才险些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打翻。

  这孩子,动起来如脱兔,哪有几分娴静柔雅的样子。可一想到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画面,仍心有余悸。

  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女儿还在,无伤无痛,便是她最大的庆幸。

  二楼书房

  伏深坐在梨花木桌前,朝对面坐着的少年温润一笑:“冒昧将你请过来,很是抱歉。”

  少年视线微垂,额前的头发遮住了视线,看不清什么表情。

  “你刚才那句话……”字斟句酌许久,半试探问着,“是谁教你的?”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没有人。”

  其实不是。

  这句话的原话出自莎士比亚evilsarehere!

  伏深没有揭破他的谎言,仍维持着脸上的笑意:“真没想到,你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居然有如此博大的见识……”

  “十二,”少年抬起头,幽深的眸光里有剧烈的东西在碰撞,“我今年,十二岁。”

  伏深没有丝毫被打断话后的恼怒之意,双手搭在梨花桌上,交握合十,神情认真问他:“想不想继续学下去?”

  髣髴高山洪流轰然倒塌的声音,震颤他的心灵。惊愕不已的少年对上他坦荡清和的目光,又很快掩藏真心:“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起身要走。

  这地方让他局促,且没由来的拘谨。

  习惯了黑夜的人,不该奢求光明的捆绑。

  “你不用现在给我答案。”

  伏深阅人无数,猜到他的想法,“你是个让我欣赏的孩子,我只是不希望你像仲永那样,泯然众人。”

  第一次有人以平等的姿态对待他,还是比自己年长又儒雅的成功男人。

  顿在空中的手黑如墨汁,好似在掂量思忖着什么:“直觉告诉我,不止如此。”

  伏深突然哈哈大笑,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上,那线条流畅的素描画,勾勒的是清朝的疆域图。别的画是角度适中方便欣赏,而这幅画挂的角度极其刁钻。像是故意要折磨自己的身体,感受那种仰颈之痛。

  笑意盈盈的目光忽然变得沉肃悲痛,像是在经历什么烧心灼肺的事情:“我是第三批赴美留学的幼童……”

  那些年,歧视的眼神、恶意的诋毁、毫无顾忌的中伤……他深知家国蒙难,潜心深造,一心想着为国争光。

  可是……

  当他光荣返乡,看到的是一个个骨瘦如柴、连刀都拿不起的、被大烟麻痹的同胞,万箭穿心,千疮百孔的滋味,他至今难以忘记。

  从骨子里烂掉的根,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再挽救了。

  少年静默许久,头顶落下的光罩住他的全身,像是一头蛰伏多年的灵兽,冷锐的目光缓缓睁开,似正在苏醒:“可以!”

  又加重语气,斩钉截铁:“只要它没有死,永远有救活的可能!”

  伏深静静看了他许久,问:“从哪里开始?”

  “铁路!我们需要铁路!很多的铁路!”

  ——“捷君,爹教你读书识字好不好?”

  ——“身为男人,拳头必须得一致对外。”

  ——“爹对不住你和你娘。”

  ——“如果连家园都保不住,就算得以苟延残喘活下来,跟个废物也没什么区别。”

  ——“等爹回来,再带你去吃烧刀酒!”

  ……

  髣髴过了一个世纪,少年转过身,对伏深深深鞠了一次躬:“以后,麻烦你了。”

  伏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强,则国强。”

  谁也没看到少年洒落下的晶莹泪珠,润湿花纹繁复的地毯,很快消失不见。

  心里藏着不甘的人,会借用一切工具往上攀爬。

  夜深了,少年穿着佣人准备的加绒睡衣站在窗口,拖鞋的绵软舒适让他至今恍若置身于梦中。

  宽敞明亮的房间、漂亮的家具摆设、香甜可口的饭菜……与逃难途中的风餐露宿、穷困潦倒形成鲜明的对比。

  天堂与地狱的感受,在刹那间即可转变。

  难以想象,一个家大业大的男人,竟会因小小少年的一句话而做下如此大的决定,他甚至还不清楚自己的家世背景、为人品性……

  叩!叩!叩!

  他开门,手搭在门把上,冰凉的触感能够让他勉强维持平和的脸色。

  门口没有人,难道他听错了?

  “小哥哥。”

  脆生生的稚音,让他心头一震。

  视线往下,那个被他善心救下的小女孩正捧着一碗粥,水汪汪的眼睛像一泓山泉水:“娘亲说,腊八节要喝腊八粥,这样才能顺心顺意每一天。”

  这句话,她应该练习了许久吧。

  看她一本正经晃脑袋的模样,脸颊红扑扑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捏。

  见他没有动,有些焦急了:“这碗粥我捂了好久,还温热,不信我喝给你看。”

  瓷勺送了口粥进嘴里,冷冰冰的,只有碗身还有余热的痕迹。

  见她垂头丧气,少年竟有些于心不忍。蹲下身与她平视,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

  仰头,碗里的粥在三分钟内喝完。她随身携带着手帕,笑吟吟替他擦嘴,柔嫩嫩喊他:“哥~”

  又扑进他的怀中,拿脑袋瓜子蹭他,笑得合不拢嘴:“我有哥哥啦~”

  伏深决定收养他,不论他过去的身份如何,从今以后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伏家的长子,他的儿子——伏白。

  命运的转盘极为神奇,与妹妹初识的这一天,亦是他的诞生日。似乎一切的改变,就从这一刻开始。

  天色皎洁,星空不停地闪烁,好似点亮的万家灯火,在夜深人静之中拥有了一股似乎早已忘却的温情。

  房内的灯光投射到后花园外,半蒙半胧。楚辞站在窗影边,静静看了一会儿月亮。有雪花从空中落下,飘飘扬扬,她纵身一跃,纤瘦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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