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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振衣起踯躅(3-4)


  莺奴有些无助地停下来,勉强直立在比她稍矮半寸的通道里,前后顾视几番。蛇灯里的小蛇盈盈而动,仿佛也和她一样焦虑。

  莺奴无声地叹了口气,向缝隙里伸进手去,掏出一条小蛇来。她心里暗暗道:“我不能选,你便替我选吧。”微微松手,那小蛇获了自由,哧溜一下便向着莺奴掌心外滑脱开去。它灵巧的身子绕着莺奴转了两圈,缓缓地游向了更深的洞穴。

  “你也要我试一试么?”莺奴心中一沉,稳了稳心口,拾起蛇灯便蹬脚起来,侧过身向深处进入。石壁上沉积着不少尘沙,惹得她不时呛住。

  石壁粗糙,不断摩擦着莺奴手臂和脸颊,刺痛无比。她咬着牙,用力攀住石壁,不敢放松。一寸一寸向前时,通道似乎没有再变窄,只是这逼仄路途究竟还有多远,莺奴一点也不能确定。由于剩余的空间里,她甚至不能将蛇灯举到眼前,便只能靠着感觉朝一个方向爬;这段路里,狭道是向下通或是向左右弯曲,她完全感受不清,莺奴再一次心中不安,这水底下的构造,竟像是完全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时而想想若是葬身水底该如何是好,时而想想鱼玄机是何时、怎样离开此处的,自己一路下来,未曾见到她,难道是饕餮张口时她不幸落进去了?或是她实也有这等在水下遨游的异能,早已走到她的前面去了?如此这般,心中积郁着许多愁思。

  这样手脚并用的跋涉实在太累,她在狭缝中动动停停,不时为心中许多不安流下泪来,然而好笑的却是在水中流泪她自己也感觉不到,只知道哭泣时便吞进更多沙砾,使她不得不张开嘴将沙尘再吐出去,仿佛变做一条鱼儿。哭得疲累时,便重整待发,继续在这鬼门关上悄声细步地挪动。

  一片黑暗里,宛如出生般的挣扎。

  侧着身蠕动到都要虚脱时,伸出去攀扶石壁的右手忽然感到前方宽阔了。她心里一松,却又不能转头看,连忙踹腿蹬足,挣扎出窄窄洞穴,重获自由的一刻,她感觉自己正如刚才放生的那条灯蛇,四肢一瞬间满是轻松。

  她拉出卡在窄缝中的蛇灯,举起来照照四周,吃了一惊。

  这乃是一方突如其来的陋室大小的封闭空穴,昏暗石壁上,被蛇灯一照,像是透露出什么青绿沉碧的繁复花纹,如古窟壁画,又如密教炼室。不细看时,好像还能看到慈悲菩萨微开双眼,向下看着这闯入密室的不速之客。

  莺奴提着蛇灯缓缓接近石壁。

  石壁上也满满吸附着白尘,且细看时,这里的石壁仿佛是人工砌成,有着一层层砖石垒砌时的交叠缝隙。她好奇地用手拂开,那石壁却活了!

  没错,石壁动了!

  莺奴把蛇灯靠得更近些,更是惊讶得一时失语。原来这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古蚌,出奇硕大,有莺奴手掌的三倍大小。古蚌层层叠叠,青色的贝壳因年老而轮生乱纹,残破之处带着点珠光,故而在幽幽蛇灯的照耀下,光彩流转,汇聚起来仿佛一幅诡异图画。那经她触碰而苏醒过来的古蚌正缓缓张开双壳,逐渐平展,露出依然粉嫩的蚌肉来。

  蚌肉不但粉嫩,深处似乎还含着数十粒大珠,珠光动人;莺奴只因一时好奇,将手指轻轻伸进柔软蚌肉里。

  她做了一件最错的事!

  那古蚌似乎受到电击,从石壁上游下来,将蚌壳猛地一合!

  莺奴惊声痛呼,振起水中阵阵颤动。她剧痛下眼角余光瞟见,落下一只古蚌的地方,底下竟还睡着另一只蚌。如此说来,这小小密室,究竟有多少巨蚌?!

  然而此时她也难以分心去想这个问题,只因为这蚌壳力量居然如此巨大,竟要将她一节指尖生生夹断!十指连心,她一时痛得没了知觉,拉着蛇灯的左手也松了下来,手脚齐用欲要将蚌壳从手上拔走。蛇灯于是缓缓落到穴底,照亮了这密室下方的景象。

  密密层层,竟也满布着这古蚌!

  莺奴看着这画面,脑中掠过一道惊电般的想法,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右手上还死死咬着的老蚌。然而来不及等她去抢蛇灯,已经迟了!

  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

  莺奴用双脚抵住咬着自己的蚌壳,用力一拔,总算将右手解脱出来,然而本来就被天蚕丝割伤的指尖,这次又遭如此重伤,或许接下来好几日手指都不能有半点触觉了。

  她的危险还在后头。

  那落到底下的蛇灯已然触动了沉睡的古蚌。她向下再看第二眼时,蚌已一层层如落花散瓣,又如蛾蝶振翅,向上飞起,向着那袋久违的美味俯冲下去。这等架势,像是这方小室内,挤着足有上千巨蚌,是谁将这些魔物聚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

  莺奴看得呆了。别看这蚌沉重古老,争食时灵活如恶狗秃鹰,前后几只紧紧夹住莺奴包裹着灯蛇的外衣,只是一瞬间便撕破了一道口子。

  莺奴被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吓得全身冰冻!

  灯蛇当然不知屏障之外就是嗜血恶魔,从裂口悠游而出。

  “噼”,第一条小蛇连头都没有完全伸出,就已经被一口咬住。它身后长尾瞬间绷直,幽光暴盛,是被食头的痛贯彻脊髓。然而它痛苦不了多久,早已有后继老蚌将它后段夹住,两蚌相争,柔软小蛇的身体一牵即断,连蛇骨都从中扯断,只留下丝丝蓝血,在水中漾开。

  其余灯蛇还在前仆后继地从裂口滑出,几乎都尚未全身而退,便遭厄运。等四周古蚌都忙着争抢蛇尸时,终于有一批灯蛇得以完整地逃离了。

  这也是莺奴最害怕的事情。

  灯蛇大概受了惊吓,速度十分惊人,几乎是在密穴中横冲直撞。它们纤细的身体所及,便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一时间整个空穴中的古蚌都惊醒过来,发现这寂寞百年来的第一批生食,如沾血复生的妖魔,从石壁上层层飞下,如同硕大蝙蝠;小蛇幽光闪烁,整个空间里光芒大盛,照得满壁莹蓝;蚌肉中的古珠方才看起来还似慈悲菩萨的眼眸,此时已化作饮血怪物的舌喙。莺奴尽量保持垂在水中央,拼力左右闪躲,绝不碰到任何蚌壳。

  可此刻古蚌拍着双壳在水中追着猎物,密织如网,乌压压的好似鸟群,她怎么能逃得掉?

  她就是它们还未发现的、最大的猎物!

  这个瞬间,鱼玄机的话突然在莺奴脑畔炸裂:

  “就算是不死之身,砍成肉末你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若是在此处被撕成肉块,她就要永远葬身在此,甚至都不会有人看见。

  密穴中的厮杀还在继续,借着蚌壳口中蛇尸散发的幽光,莺奴甚至能看到有些蚌肉中圆圆的,珍珠大如鸽卵,实在是令人垂涎。何等的富贵就藏在这方密室中,莺奴却半点兴奋也无。

  蓝血还在扩散,眼看所有灯蛇都要被争食殆尽,四周越来越暗,古蚌却还没有填饱口腹,仍在四处乱窜。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危急,莺奴不得不开始寻找哪怕一线生机,否则自己当真会葬身此处尸骨无存——若是真能存下一丝半片,倒是会变做那鸽蛋大的珍珠,这想法不禁令她苦笑起来。

  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到脚底一阵裂骨之痛。

  终于还是来了!

  她反倒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她的脚上有伤,巨蚌大约是闻到血气因此先咬那里。只是一瞬间,五六巨蚌已经分别咬住她的双臂双腿;此外还有无数贝眼,正在向她恶扑而来。钻心的剧痛从四体传来,她在水中发出怪物般的尖叫,一边拼命用手掰开身上的蚌。她动作狂乱,心却十分平静,因为她已经发现了逃生之道——

  这间穴室,根本没有什么石壁,也没有谁将它们特意堆在这里,这“四壁”全由一层层活蚌叠成,在狭缝的后头自动围成一个贝室,仿佛食道后连着一只胃袋,这些行动能力有限的生物便用这种方法守株待兔;而经由这样一通骚乱,“室壁”已经薄了一层。只要继续薄下去,她就有机会一掌击开这道活墙,墙的另一边是什么她不知道,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莺奴的头脑很冷静。

  她将纤纤细手从夹在腿上的蚌隙间伸入,狠狠捏住那团软肉!

  巨蚌虽然外壳坚硬如石,但内部不堪一击,只要它张开贪婪之壳,便会把自己最弱的部分暴露在外。只是这一捏,其内脏就已经爆裂,炸出一团浑浊的肉汁来。

  莺奴忍着剧痛,将呐喊化作手上暴怒的一撕,蚌肉竟被她生生扯出。她将这团恶肉抛过头去,立刻引来另一群饥饿鬼壳,张着羽翼向同伴的尸体扑去。

  她不动声色,接着狂烈地扯下右腿上另一只蚌的丰腴蚌肉,效果奇佳。巨蚌开始转而争夺撕下的鲜肉,由于这食物来得轻松,它们好像也不再那么激烈地涌动。莺奴掰下混乱中误咬住她发髻的一只贝眼,连着发髻也一块打散。她如今衣衫褴褛,长发覆脚,宛如水鬼。

  她身后的贝墙已经看得到罅隙。莺奴摆脱掉最后一只贝眼,转身就是一掌!

  这招式是师父教她的,名叫“电”。聚神于一点,幻化生灵之力,尤其在这活物密集的地方特长。这招将四周生灵的活力同时激发,自己虽只从其中借九牛一毛,也能聚沙成塔而得大强势;再将内力猛地排出,可重伤对方。那天与池小小在晚宴上,师父也是用的这招,方才躲开池小小掀桌一击。

  轰。

  密室陡破,莺奴紧闭双眼躲过如雪白尘,紧闭口鼻,向着那个缺口猛力游出。

  贝眼室外,深水澄净透明,萦绕鼻端的浓烈血腥味终于暂时消散了。莺奴回过身,那座蚌室正在寸寸坍塌,缝隙中流出丝丝荧光,正如一个异色地狱。

  它们互食同类,张口时便被同类趁虚而入,恐怕不一刻就要死得精光。到那时,便只剩空空蚌壳,和落雨般的硕大珍珠,向更深处纷纷沉去。

  莺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缓缓松开,两三小珠从指缝中,慢慢滑向身下的无底深渊。这些珍珠,浑美者价可连城,然而若真有采珠人来到这里,恐怕只能被万蚌争餐,碎骨化作新珠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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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累得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方深潭究竟有没有底,她又要从哪里回到岸上?

  莺奴感到一股强大的倦意将她四体牢牢捆绑。

  现在,她只是静静的停在水中,连下沉都感觉不到。这感觉仿佛在母亲胎中漂浮,在胎儿眼中,世界也无非只是一汪深不见底没有边际的水。

  水。

  只不过,是冰冷的水。

  她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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