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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代价 08


  阈值60, 请稍后再试。


  终于,那声音又响起了,不再像先前那样震耳欲聋。


  “永夜门外并非孤军奋战之地。”沉郁的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说:“全心全意追随你的,应被带回。一次历险,带回一个。”


  郁飞尘说:“必须带回?”


  顿了顿, 他又道:“门外是什么?”


  声音的主人却并未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虚无的黑色死寂里,只响起淡漠的一句。


  “祝你好运。”


  仿佛黑夜刹那深浓,无形的力量把郁飞尘重重往前一推——


  那感觉就像从悬崖一跃而下, 但冰冷的黑暗如影随形,比起下坠,更像落水。


  终于喘了第一口气后, 阴冷又潮湿的空气灌了郁飞尘满肺。他睁开眼, 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停摇晃的狭小空间内。四面都是人, 周围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他此时靠着角落席地而坐,铁皮地板布满黑色污迹,下面传来“哐当”声。他很快做出判断,自己在一节车厢里。


  郁飞尘抬头,见身边或坐或卧挤满了人。车厢昏暗, 只有最右侧有一扇小窗。他用手捻了一下地板上的黑色东西。


  煤渣。


  这是一列运煤的火车, 却运了满车的人。


  一声抽泣忽然从他面前不远处传来,是个绅士打扮的男人抱着一个裹着大衣的女人,抽泣声就是她发出的。“我们到底要去哪?”她的手紧紧捂着腹部, 声音颤抖。


  看起来像是她丈夫的那位绅士只是一遍一遍亲吻她的脸颊和头发, 安慰她:“我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别怕,别怕, 莱安娜。”


  “我们一直在往北走。”右侧,另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来,“那么长时间,肯定已经不在科罗沙了。”


  啜泣声加重了,车厢里也响起其它人的喃喃低语。


  “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神明保佑。”


  郁飞尘看向右边。


  “发生了什么?”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可怕。


  余光里,那对夫妻正在推让一个保温瓶里的水。看来大家都已经渴了很久。


  “你醒啦。”他身边那大男孩说,“昏睡了这么久,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郁飞尘:“还没死。”


  车厢里的人们情绪低沉,只有这男孩似乎还保持着乐观,甚至搭话问郁飞尘:“你叫什么?”


  郁飞尘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衬衫右袖口,那里绣着几个凸起的字母。


  “詹斯亚当斯。”他说。


  “我听过你,”男孩道,“大律师。”


  ——原来是个律师。


  郁飞尘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身上的大衣与衬衫确实面料昂贵,打理得体。


  他靠在墙壁上,舒展了一下筋骨,关节咔咔响了几下。这具身体肩宽腿长,体格不差,算是件好事。


  “你呢?”他问。


  “白松,”男孩说,“我在港口服过一年役,是下士。出事前刚刚应召打算去前线,第二天黑章军就占领了科罗沙。”


  前线,占领,黑章军。


  这三个词串起来,郁飞尘知道自己无疑来到了一个战争年代。而在战争年代用运煤的火车堆在一起运输的人,恐怕只有俘虏。


  黑章军占领了一座城市,并把城市原本的居民驱赶上火车,运送到其它的地方。


  “哐当”声忽然变小了,一声刺耳的汽笛声穿透整个车厢。这个叫白松的年轻男孩忽然抓住了他的小臂,那只手微微颤抖。


  ——原来他也在害怕。


  一声难听至极的吱嘎声响起,惨白的天光照进来,车盖被打开了。“下车!排好队!”车外响起极为粗暴的语调。


  三秒钟过去,没有人下车。车下面的黑军装士兵猛地对天放了一枪,人们这才陆陆续续走下来。寒风里传来一声尖叫,是个下得慢的女人被踹了一脚。


  临近的十几节车厢陆陆续续有人下来,一眼望去,至少有六百个。每节车厢前都站着两个拿枪士兵,人下得差不多之后,两个士兵开始往前方走,俘虏们被迫排成一条长队跟着他们。


  那对夫妇排在郁飞尘前面,妻子仍然用右手按着腹部,后面是白松。他们前方是个被电网围着的灰色建筑。


  建筑大门是个黑色的铁门,旁边也有守卫。铁门右边歪歪斜斜挂着一个破旧的标牌,上面写着“橡谷化工厂”。


  旧标牌上面是个新打的铁牌,也写着一串字母。


  ——“橡谷收容所”。


  郁飞尘环视四周,这座建筑坐落在三面高山环绕的一处平原上,天空铅灰,是冬天。押送和看守的士兵全部荷枪实弹,这座收容所显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被推入“永夜之门”后,他身上那道来自乐园的力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他就是生长在这地方的一个普通人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彻底自由的感觉。


  另一个明显的不同是,以往的所有世界都会有一个明确的任务目标,任务完成便立刻被召回,而永夜之门的那东西把自己送来之前,根本没有说任务目标。


  不过,既然来到了这里,要完成的事情一定和这座收容所有关。


  走入大门,一堵新砌的长墙隔绝了视线,让人没法看到收容所的全貌。墙下摆着几张深色桌子,桌后坐着几个军官,和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寒风呼啸,排队的俘虏们紧缩着脖子,往前走去。队伍里有平民,也有衣着得体的绅士和夫人。然而,走到桌前,他们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指令。


  “脱衣服。”


  队首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人,他穿着卡其色的西装,头发雪白,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直视着面前的军官,没有任何动作。


  那军官眼珠微凸,嘴角紧绷,看不出神情,重复了一遍:“脱衣服。”


  “您无权要求我这样做。”老人说。


  军官抬手。一声枪响。


  人群响起尖叫。


  ——接着就是沉闷的身体倒地声,血溅了很远。


  第二个人发着抖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并在军官的注视下继续往下脱,直到只剩一条单裤。


  他的衣服被一个士兵拿过去,衣兜里的钞票和手表被掏出来放进一个铁皮箱里,衣服则被丢进另一个更大的纸箱——然后,他们发了一件灰色的长袖工作服给他。


  “整趟火车,补给没见到一点儿。”郁飞尘身边不远处,随队看守的一个黑军装士兵说。


  他同伴说:“垃圾倒是一车车往这里送。”


  “好在垃圾里能淘到金子。”


  前面那位妻子的肩膀颤了一下,和自己的丈夫靠得更近了。她的手一刻也没离开自己的腹部,寒风刮着衣服,使她身体的轮廓更加明显——腰腹部微微膨起,她怀孕了。


  队伍缓慢前移,青壮年男人和一些强健的女人被分成一队,老人、孩子和其它女人分为一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跛子和一个白化病人被分到一起。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怀孕的女人也加入了他们。


  其它地方都是空地,一览无余,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队伍的侧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军用车。


  郁飞尘原以为里面坐着的也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然而队伍缓慢前行,他从侧后方看去时,发现并不是。透过车窗,其它地方都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微垂着头。


  看不清在做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做。


  那人穿着黑色的军装制服,短檐帽下隐约一片白色,再看,是铂金色的长发散了下来。


  “车里那小娘皮哪来的?昨天还没见过。”士兵说。


  “不是娘们。锡云军校这个月刚毕业,就成了黑章上尉,不知道是谁派过来的,”另一个士兵语气嘲弄,说,“大校打算给他个下马威,晾着呢。”


  虽然承认自己曾经茫然与不安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画家说得没错。那时他遥望着前方雪白的、巨大的高塔,旋涡从天空压下来,地面闪烁着斑斓的辉光——那场景只与虚幻有关。


  白松小心问他,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


  他先是意识到这并非梦境,继而在原地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有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有人向他推销什么东西,也有人说,是不是迷路了?


  但他不能离开,这里人流如织,迈出一步就再也回不到原点,也就不会有人来找他了。


  白松点点头,说:“小时候,我妈妈告诉我,走丢后不要乱走,在原地站着。”


  郁飞尘看着他,说:“你现在也要记住。”


  白松:“……”


  白松转移了话题:“后来呢?他来了吗?”


  没有来。


  最开始,每次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他都以为这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但是每次回头,都是路过的陌生人问着一些他无法完全听懂的问题。


  渐渐地,心情就再也不会因为被拍肩膀或搭话而变化了。


  这地方没有昼夜,他也仿佛失去了对寒冷和饥饿的感知,只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钟响声回荡了无数遍。


  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他知道只要时间够久,滴水也能凿穿石头,但只要天气足够寒冷,半空的滴水也会结成冰。


  在第三百六十五声钟响后,他放弃了。


  有些东西等不来就不等,他知道自己的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于是他走了。


  那三百六十五声钟响的时长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想依赖别人的时光,以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


  再后来,就是被拉去第九层找艺术与灵感之神的时候了。


  那位自称为画家的神明看出异常,然后问清了他的处境。


  “你不该被落下,这种情况太少了。”画家蹙眉深思,却也无法得到结论。


  最后,画家给了他三片辉冰石。那东西是长方形,比钞票小一些,薄如蝉翼,据说是这里的通用货币。


  他按照画家所说,第一片辉冰石用来买了一个翻译球以彻底明白所有语言,第二片用来租了一个导游,在导游的引导下了解了这地方的运作机制。


  第三片,画家让他去日落街喝杯酒,吃点东西,再去旅馆租个房间,他没花。


  导游告诉了他许多东西,其中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只有三条。


  第一,想得到辉冰石,就去做任务。


  第二,乐园里的信徒确实能把外面的人带回。


  第三,每隔三千六百五十下钟响,乐园迎来一次盛大的节日“归乡节”。


  “归乡节?”白松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看来,对他来说这个词语有些陌生。


  郁飞尘换了一个比较接近白松语言体系的说法:“像你上学的时候,礼拜日。”


  在“归乡节”这一天,任务区域关停。所有人都可以到创生之塔第十层找到“仪式与庆典之神”,短暂传送到想去的那个世界度假——可以是自己的家乡,也可以是其它有所牵挂的世界。


  “真好。”听完解释,白松的眼睛更亮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回科罗沙了吗?我想知道冈格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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