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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艰难的决定 下


  从正面角度来说,织田信忠是一个重视情义,心怀仁慈的人。


  从负面角度来说,织田信忠是一个有点妇人之仁的人。


  仁慈当然不是坏事。


  从没有人敢说仁慈是不对的。


  就算是在礼崩乐坏,兵戈抢攘的战国乱世,主流舆论仍然是赞颂仁慈、敌视残暴的。


  织田信长被广泛认为是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霸主。但他少年时期,也曾宽恕过造反的兄弟,也曾多次减免贫农的赋税,也曾面对民生凋敝的京都热泪盈眶。


  真正的问题在于,随着地位的提升,仁慈与理智的交集越来越少了。一旦你还打算保留着后者,就不得不经常性将前者掩盖起来。


  正如英吉利国的名奉行,汉弗莱·阿普比爵士曾说过的话:历史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史。


  与其父相比,织田信忠未免就显得不够理智了。


  他向平手汎秀提问“该如何处置下山乡垣这无耻之徒”的时候,完全是询问的语气。


  但“无耻之徒”这个称呼,已经暴露了一定的倾向性。


  从中可以看出,织田信忠的感情和理智在发生激烈冲突。


  所以这个问题,越发不好回答了。


  平手汎秀听闻此言,颔首伫立,沉默良久,方才微微抬起头,轻声反问了一句:“少主心下看来已经有决断了,又何必要来问臣下呢?”


  话音落地,织田信忠先是错愕,继而摇头苦笑。


  “哈,哈,果然是瞒不过姑父啊……”二代目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出发前的意气风发,反倒是充满了疲惫与厌倦的神色,“看来您也猜出来了,许多人都劝我不要追究这个混蛋的责任,而且还要重重嘉奖,赐予更多知行,让他成为织田家插在伊贺国的钉子。甚至我也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少主英明。”


  平手汎秀语气平淡地短短回了一句,而后继续低头,默然无语。


  这个决定并不让他感到吃惊。


  织田信忠越是将下山乡垣骂作“无耻之徒”,便越能说明,他没有施加惩戒的打算。


  人之所以产生的愤怒的原因,不仅仅是现实的残忍,更多是来源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倘若真的一刀杀之泄愤,反倒不会痛骂了。


  堂堂织田家的二代目,当然不会对一个小小国人众无能为力。只是他需要权衡利弊之后,做出对于政治局势最有利的决定。


  这个决定与十三岁少年人原本的世界观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令他反常地失态了。


  也是下山乡垣那家伙做得太过火了。残杀妇孺还可以勉强解释为斩草除根,但侮辱尸体和亵渎神社的事情就纯属损人不利己的泄愤了,对于象牙塔里的孩子们来说完全没法想象。


  平手汎秀的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纠结,因为他已经处理过不少类似的情况,顶多就是程度大小的区别。


  况且,来自文明时代的价值观还没有完全湮灭,他并不觉得碎尸和渎神就比残杀无辜要严重很多。


  或者从更加通俗的层面来讲——平手汎秀的道德底线,已经要比织田信忠低很多很多了


  然则面对举止失措的二代目,也不好显得过于独善其身。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一座雕塑罢了。


  足足等了一刻钟左右,年轻的二代目又连续骂了几句“恶贼”“丧心病狂”之类的,才稍微缓过神来,收敛起语气对平手汎秀问到:“我真是失态了……刚才的说的那句‘英明’,意思是您也认为此人当赏而不该罚吗?”


  平手汎秀思考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绕了个弯说:“若是有人在京都、界町、奈良之类的地方犯下类似罪业,那就应该严惩不贷。”


  “您是说,伊贺国这等化外之地,又没什么达官贵人,所以不会引人议论吗?”织田信忠立刻听懂了意思,但情绪似乎又陷入抑郁和愤怒之中,“就算是贵为神佛,被供奉在不同的地方,命运也会截然不同啊!”


  平手汎秀一声不吭地予以默认。


  又过了一会儿,织田信忠轻叹了两声,继续开口:“既然如此,便把下山乡垣这家伙带回岐阜城里,再授以虚职打发走吧。我不想再见到此人,更不认为他适合镇守在伊贺继续危害乡里。”


  最终二代目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其他人的劝谏有所区别。


  一旁侍立的梁田广正依旧谨守礼节,一言不发,但立即皱着眉摇摇头。


  可见,他就是劝说织田信忠将下山乡垣留在伊贺国的众臣之一。


  他的想法当然也是有道理的。


  下山乡垣及其一众党羽们,已经彻底得罪本地百姓,站上了人民的对立面,再无“拨乱反正”的可能性。因此他就不得不抱紧织田家的大腿,积极镇压往日同乡。


  而对于伊贺国这么个物产贫乏,民风剽悍的地方,织田家其实并不指望能收到什么赋税,正需要一些冷酷无情的“伪军”来执法。


  现下织田信忠却以“不让他继续祸害乡里”为原由否定这个方案,可谓感情用事。


  梁田广正自己不方便开口,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足智多谋的平手汎秀,仿佛是希望后者能劝说少主走回“正道”。


  然而——


  平手汎秀并没说出对方期待的话来。


  甚至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是以一种别样的目光,在织田信忠和梁田广正身上来回转了几圈。


  他嘴角甚至带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笑意。


  直到织田信忠心里有点发毛,平手汎秀才躬身施礼,缓缓说到:


  “请恕臣下直言,少主您对于下山乡垣这个小人物,未免有些……过于重视了。”


  “您的意思是……”织田信忠疑惑不解,面上隐约有些不满。


  “若杀此人,会显得织田家无容人之量;但不加惩戒,又令您难以释怀。既然如此,不妨把此事交给臣下吧。”


  话音入耳,织田信忠越发犹疑,上下打量了半天,疑道:“您……会怎么做?”


  “前面与您的安排一致,把下山乡垣这家伙带回岐阜城。至于日后,便把他派到我平手家麾下即可。”平手汎秀淡然道,“论对付友军的手段,臣下虽然不如某些同僚,却也不至于毫无办法。三月之内,定然让少主了却心头这桩残事。”


  此言一出,听者一齐都愣了。


  居然公开的宣称要整死友军?这还是那个算无遗策的智将吗?


  平手汎秀淡定自若地承受着两道惊讶的目光,心下毫无波澜。


  他的话当然不是随口说说的,而是算准了听众的反应。


  包括了远在京都,但日后一定会从相关人员口中得知今日之事的织田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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