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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谎言之嘘


  

  睁开双眼,有朦胧的光亮映入眼帘。

  那是一簇正在微弱地燃烧着的火焰。

  凛冬之下,渗人的寒气透过门窗,浸入到了两人的小屋之间。

  壁炉中的火苗轻轻摇曳,彷如是在疲惫地颤抖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醒来之后,季木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条厚厚的毛毯给裹住,额上用来冷敷的湿布在热量的传导下变为了有些发烫的温度。

  此刻,他正躺在图书馆小屋里的小床。

  而女孩则坐在从外面房间搬来的木椅上,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但已经趴在床的一角睡着。

  头脑昏沉得可怕……

  几乎无法思考。

  他试图抬起手,触摸感受脸颊的温度,却发现怎么都抬不起来,双手好似不再属于自己一般。

  声音同样被吸入到了两肺的空洞里,无论心中怎样呼喊,喉间震颤的音色都只是嘶哑。

  季木隐约知晓,自己现在罹患的多半不是一般的感冒、发烧。

  如果只是细菌和病毒对机体造成的影响,那么凭借永夜虚腔便可以轻易地将其吞灭掉。

  可是,这种疫病不仅作用于肉体,而且还影响魂灵。

  或者说……是“心”。

  在生命力渐渐衰退的同时,季木体内的灵魂源能也在不断地衰竭。

  森林的诅咒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地缠绕着他的躯体。

  再这样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季木会死去。

  仅是如此的话,季木并不会感到如何悲伤。

  因为他对于死亡早已失却了恐惧。

  那不过是常事之一。

  可是,一旦他死在了这里……无法离开世界尽头的女孩同样注定会死去。

  因此,他才对这个世界感到了不舍。

  经历过孤独的洗练,他才渐渐明白,自己留存于世的理由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

  心中微微叹息。

  也许是先前季木起身的尝试惊扰到了女孩,不久,她便睡意蒙眬地醒来,揉了揉双眼。

  “可是好些了?”

  女孩的担忧都写在脸上。

  见季木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咽喉的不适。

  女孩沉吟了片刻,而后取下了半湿的毛巾放在枕边,轻轻地将她的额头与季木的额头相贴。

  “好烫……”女孩摇了摇头,“这样下去可不行。”

  随后,女孩便拿着毛巾走出了门外。

  季木闭上了双眼,只能听见一阵不远处传来的、轻微的关门声。

  不久,女孩款款走来,手里端着一个木质的小盆,里面装着毛巾和清水。

  她将毛巾在融化的雪水中浸湿,轻轻拧干,而后盖在季木的额前。

  季木本打算说些什么,可是女孩却将右手的食指轻抵在唇边。

  这是“嘘”的动作,示意“噤声”。

  但在日语中……“嘘”这一词即为“谎言”。

  季木不知道女孩是让他先别说话,还是在抗议他之前善意的谎言。

  也许两者皆有吧……

  他想。

  而后,女孩又走出门。

  回来时,她的手上拿着一个玻璃小瓶,其中装满了鲜绿之液。

  “先前去森林找你、扶你回来的时候,其实我也有些发热。”女孩说,“回到图书馆后,变得更严重了,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但不能放着你不管,勉强撑下来照料了你一会儿。”

  她慢慢坐上床边的木椅。

  “饿得不行的时候,才喝了一些绿液。之后,发现烧很快就退了不少,就觉得可能对你也有效,但还不是那么确定。于是脱了外套,到外面吹了一阵风,很冷……”

  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孩的双腿微微有些发颤。

  “在那以后,烧果然复发了。这次又喝了绿液,痛苦同样迅速减缓了许多,才能肯定它是真的有效。”

  女孩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仿佛这种自虐般的试验不是做在自己身上。

  季木微微扭头,用余光看了女孩一眼,才发觉她的双手和膝盖都冻得发紫,细小的伤口几乎遍及全身……

  此时,女孩并非只穿着他们初见时的白衬衫和百褶裙,而是在衬衫之外套上了一件巧克力色的牛角扣大衣。

  可尽管如此,穿着单薄的裙装行走在那样雪虐风饕的世界,还要搀扶着季木一路走过冰冷而湿滑的雪原……

  无数次跌倒,无数次下陷……

  他几乎无法想象女孩是怎样将他带回图书馆的……

  一时间……他想到了安德烈·纪德的《背德者》。

  自己就像是书中大病濒死的主人公米歇尔。

  而百般关怀、照料自己的女孩,正如那位温柔、贤淑的妻子玛丝琳一样……

  “还能张开嘴吗?”女孩在他耳边问道。

  季木点了点头,于上肢积淀力量,准备尝试起身。

  “听话,躺好。”女孩以一种教育孩子般的语气说道,“张嘴,闭眼。”

  闻言,季木愣了一会儿,但还是乖乖照办。

  女孩温柔地笑了笑,拿起小瓶,向口中灌了一些瓶里的绿液,缓缓起身,将双手负于身后,腰膝渐弯……宛若亲吻般,慢慢地将嘴唇与季木相贴。

  芳香犹如蕙芷,带着青涩的甜味,柔暖而似触电一般……

  ……

  为什么谈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无声的惨痛的记忆。当时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现一个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站着玛丝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护理、她的爱把我救活了。终于有一天,犹如迷航的海员望见陆地一样,我感到重现一道生命之光;我能够冲玛丝琳微笑了。为什么叙述这些情况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说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重要的是,我十分惊奇自己还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变得光明了。我心想,从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这回要发现生活,我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

  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给迷住了。简直就是一个平台。什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丝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登在最高处,望见房屋之上是棕榈树,棕榈树之上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本城的花园,并且覆着花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最后,它沿着一个庭院,到连接它与庭院的台阶为止。小庭院很齐整,匀称地长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非常宽敞,白粉墙一无装饰;有一扇小门通玛丝琳的房间,一道大玻璃对着平台。

  一天天不分时日,在那里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这些缓慢的日子!……玛丝琳守在我的身边,或看书,或缝纫,或写字。我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凝视她。玛丝琳啊!玛丝琳!……我望着,看见太阳,看见阴影,看见日影移动;我头脑几乎空白,只有观察日影。我仍然很虚弱,呼吸也非常困难;做什么都累,看看书也累;再说,看什么书呢?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

  ——《背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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