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人对爱着自己的人总狠得下心
晚上，爸爸哥哥和表弟回来了。表哥留在医院照顾姨妈陪她一起住院。虽然大年初一就有人住院，很不吉利，但我明显感受到家里的每个人，表情都轻松了不少。吃饭的时候还开了几个玩笑。只有外婆，默默地不做声，也不看人。
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外婆还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妈妈忍不住了，她走到外婆跟前说，“妹妹不好都已经住院了，你老人家就不要再闹了。闹了一两天了，都累。你一个人不休息，这一家人都不得休息。要不，你明天回老家去。”
外婆没有答腔，眼泪流了下来。我躲在门后看得鼻子发酸。妈妈怎么这么狠心呢？
“家里出了一个这种人，负担已经够重了。要派人专门照看她，还要小心她。她还没好，你这里又闹。你老人家是看不得我们开心吧？”
“唉。她怎么会发病的呢？还不就是看着你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儿子成家了，女儿也出息了。她那里还是两个光头和尚，心里怎么会不急不气，怎么不发病？”
“照你老人家的意思，妹妹现在情况不好，我们这一家就要跟着被拖垮？她得病两年，都是在我们家治病养病。她要做生意，我和她姐夫去给她帮忙为她打工。作为姐姐，我也对得住她了。”
“不是说你们对她不好。是她自己想不开。是她自己命不好。”
“娘老子，不是我狠，她已经是这个样了，好不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如果你老人家还为她搭上这条老命，确实犯不着。你看那街上那么多讨饭的疯了的残疾的，不都是人。莫老想着她，想下你自己还有几年吧。”
“还有几年，也想不好。你去睡觉。我还坐一下，给她祷个告。”
妈妈没动，也没答话。大概她想等外婆起身回房间休息了再动。外婆把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开始祷告。妈妈失神地盯着眼前的茶几。
“大姐，我想明天去医院看下你妹妹。”外婆祷完告了。
“你老人家硬是要引得她心神不定，一辈子住在精神病院才开心。”妈妈有些生气了。
“她人不清楚，难道连妈也不认？总要有个贴心的陪着她。你生病了，这么念着娣娣。她生病了，没有女儿，我这个妈，去看看，也不行？”
“你让她安心养病，不要去打扰她。她要是发病，把你推倒了，有个好歹，她还要背一个罪名。你七老八十的人了，怎么老要给人添麻烦？”
“要是娣娣得了这个病，我看你是什么态度。”
“呸呸呸，你想去看就去看。不要拿我女儿作比。你要坐着就坐着吧。我不陪你了，我头痛，又冷。明天叫娣娣的哥哥开车送你过去。不管你了。”妈妈站了起来，往房里走来。我赶紧跑回书桌前坐好。
“娣娣，你睡了吗？”妈妈在敲我的门。
“还没睡。还在看电脑。”
“妈妈跟你说几句话。过两天你就要走了。”
“你进来吧。”
妈妈走到床边坐下。我转过身看着她。她老了，俨然成了一个小老太婆。
“娣娣，你说那个男孩比你小三岁。妈妈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他肯定靠不住。你看你爸爸，只比我小两岁，都是这个样子。”
“妈妈，我们还没在一起。只是互有好感而已。”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他。这是不行的。”
“妈妈，你刚说了外婆，现在又来说我，你不累啊？难怪你会脑出血。”
“你这个不孝子，这么说你老娘，我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啊，妈妈。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多跟我说几句话？”
“你跟外婆也是一年难得见几面，为什么你不出去多跟外婆说几句话？”
“你这个不孝女，我说你不赢。你不想听，我也要说。”
“你说吧。我听。”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这么早去学校吗？”
“嗯。”
“我怕你姨妈从医院跑出来害你。万一被她害了，我都不知道找谁赔我一个乖女儿。”
“我不乖（听话）。”
“怎么不乖？”妈妈认真地看着我。
“哪里乖（好看），明明很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哪里丑，简直是胡说。邻居每次看到都说，你长得好看。”
“邻居的话都信，还有谁的话不能信。妈，早点休息吧。天气冷，等下感冒了。”
“东西收拾好了没？要不要我帮忙收拾？”
“没什么东西。也不带什么东西。”
“好吧。你到了学校好好照顾自己。”
“妈妈，我不是还有两天在家吗？去睡吧。”
“好好好。唉，老是嫌弃你妈妈。不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你妈妈是怎么熬的。我对你，就像外婆对姨妈一样的，八十岁了还放不开手还要操心。”
“不是，是我对你，就像你对外婆一样。去睡吧，妈妈。”
妈妈愣了一下，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关上门收拾东西，心里想的却是和成家的事情。从说了分手之后，他始终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信息。我快要憋出内伤憋出癌症了。我想赶紧离开家，我得找个地方一个人待一下。
初四终于到了。一大早，妈妈就拖着爸爸起床为我做饭。说，本来以为可以在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走，连好吃的都没吃多少。
爸爸在厨房里面忙着，噼里啪啦地像是准备年夜饭。妈妈在一旁指挥着，说他这个没做好，那个没做好，这个做少了，那个做得也不够。爸爸始终没答话，只按自己的想法来。这个画面是不是就是多年以后，我和成家的相处模式呢？他始终沉默，我始终唠叨。
饭做好了。爸爸打电话把哥哥和嫂嫂也叫来了。表弟和外婆都去了姨妈那里。现在终于只剩自己一家人了。嫂嫂说，终于有了过年的感觉。我突然明白，原来过年的感觉就是一家人在一起，暖暖和和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
吃完饭，一家人送我去车站。在车里，嫂嫂几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快就要走，我都说是。她说，肯定是有男朋友了。我坚决否认。妈妈看我坚决否认，便也帮着我否认，说，我只是回去准备评职称的事情，却也顺便感叹女大不中留。
进了站，爸爸妈妈哥哥嫂嫂都在外面站着，看着我往候车厅走。我走了一段，回过头来，他们四个还站在那里望着。我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他们也挥了挥手，还是没走。我赶紧转过头往前走，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早离开家。我不知道为什么成家要这样对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对家人坦白我和成家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离开之后，妈妈的心会有多么痛。
突然想起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得知一直暗恋的那个男生突然找到了女朋友，我咳嗽发烧夜夜失眠，在学校熬了半个月，一直好不了。后来咳到室友无法睡觉，才向学校请假回家。妈妈一看到我，就说，怎么那么瘦那么黑，咳得那么严重。我跪在妈妈膝前，放声大哭，说，喜欢的那个男生找到对象了。妈妈听了，反而笑了。她只是说，别人当然有找女朋友的权利啊，是我太傻了。她又问我，怎么那么喜欢那个男孩子，我说，太帅了。
妈妈这次没有笑我。她只是一边说，他不可能有那么帅，一边不停地帮我擦眼泪擦鼻涕。为了安慰我，妈妈带我到她当时打工的那家大餐厅，点了一份招牌大菜，花了她一个星期的工资。她把饭菜端上来，就去厨房忙碌了，自己一筷子都没吃。而当时不懂事的我，只是自顾自地吃着，居然也忘了“失恋”的痛。更加神奇的是，咳嗽也好了。看来，这咳的只是个心病。心情好了，病也就没了。
可是，为什么，这次成家的事情，我却不敢跟妈妈说呢？又为什么，家里这么多好吃的，却没能让我忘记成家提分手带给我的伤痛呢？而又是为什么，我们总可以狠下心离开深深爱着我们对我们深深依恋的人，伤害着她们，而对那些在我们身上制造伤害的人们，我们却任由其伤害并且沉溺在这伤害里不可自拔呢？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把头深深地缩进厚围巾里，直到感觉自己的心不再撕扯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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