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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邙山之巅 17


  

  “…东虏已全师进据邙山。其驻营北至白马山,南至无涧山,西至谷城山,东至宜苏山,连营百里余,军势极盛…”

  在瀍曲西魏军大营的中军大帐,此刻铁甲环卫,戒备森严。帐内正中的地面上摆了一只巨大的四方形木盘,上面用泥土堆出了邙山群峰的大致形状。群峰前面还各插了一块小木牌,上书该峰的称谓。而泥土上挖掘出道道沟壑,再注以墨汁,则象征大地上的河川湖渎,标明了它们大致的方位和走势。

  西魏军诸将人人全副甲胄,面色肃然,以木盘为中心四下围坐,而一名将领却立于木盘之前。此人身量不高,然而却生得矫捷精悍,却正是充任西魏军虞候都督的抚军将军、安州刺史韩果。他此刻正用手中一根细长的木棒在木盘上对众将指点道,

  “据我军侦骑反复探查,东虏大军共约二十余万,略约相属为三部。侯景将河南军右据,大营似设于缟羝山。潘乐为左据,大营似设于首阳山。高欢则自统大军居中,驻营郏山…”

  说着,韩果手中木棒直指木盘上最为挺拔高耸的一座山峰,

  “高欢的大纛数现于此,若不出所料,此地即是高欢中军大营所在——翠云峰。”

  韩果介绍完敌情,对正中上座的宇文泰行礼道,

  “连日来职下奉命深入邙山,反复勘查探伺,期间数度与东虏交锋,终得将东虏军情打探明白,具实奏报以闻,还请大丞相示下。”

  上边宇文泰点头温言道,

  “阿六拔(韩果字阿六拔)辛苦!大敌当前,哨探殊为不易。难得你不惧艰险,深入敌后,数日之间将敌情打探得如此明白。此战若得克捷,汝当居首功!”

  韩果深自拜谢,而后回身落座。

  话说韩雄自邙山败回,不仅身负重伤,手下也所剩无几。宇文泰却是没有怪罪,反而对他的勇气大加赞赏,并厚加赏赐。

  宇文泰原本就没有对这几路伏兵能取得多大战果抱太多的期望。伏兵的用意,只是为了拦截逃敌,保证大军顺利退至预定地点重新集结。而韩雄却出人意料地直接攻击了高欢本部,并一度几乎杀到高欢本人近身。虽然最终没有取得什么重要战果,但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高欢出一身冷汗,从而震慑了原本来势汹汹的东魏军,大涨了己方的士气。对处于劣势的西魏军来说,大战之前的这种激励显得格外重要。因此宇文泰不仅没有责怪韩雄,反而对他大为嘉赏。

  但另一方面,韩雄所部几乎全军覆没也反映出东魏军的强大实力。韩雄利用地势在隘道对东魏军发动突袭,结果却惨败而回。这里固然高欢的谋略起了重大的作用,但东魏军的组织力和战斗力都不容小觑。

  因此宇文泰立即下令全军严阵以待,以备大战。

  而东魏军进据邙山南麓,二十万大军依山势列营,居高临下,对洛阳和整个西魏军防线形成压迫态势。

  但出乎意料的是,东魏军占据邙山之后,不知是否是因为受到韩雄袭扰的缘故还是看破了西魏军的意图,却没有着急发动进攻,一连数日没有任何动静。东魏双方大军仅隔数道山岭对峙,气氛紧张而诡秘。

  宇文泰心中疑虑,当下派韩果率侦骑进入邙山,对东魏军的动向进行细致的侦察。

  今日韩果返回,带来东魏军部署的情报。宇文泰即刻大集众将,商议作战方略。韩果用泥土堆成邙山的形状,为大家分解东魏军在邙山的驻营情况,整个战场态势一目了然。

  现在西魏十万大军屯兵于洛阳西面的瀍曲,这里瀍水、谷水、涧水、洛水等诸水交汇,又有阳渠、千金渠、九龙曲等人工河道将河水引入洛阳。因而整个洛阳水系发达,诸水穿城绕郭。

  西魏军选定这个地方作为决战的地点,自有一番道理。首先这里背靠西魏军既有的防线,所以没有后顾之忧。其次这里水网纵横,沼泽湖泊密布,不利于东魏军擅长的甲骑迂回机动。正如沙苑之战一样,西魏军将预定战场选在水网密集,地形复杂的地区,用意还是想利用地形的优势来抵消东魏军在人数上的优势,从而在决战中获胜。

  但高欢用兵老到,深有韬略。东魏军进据邙山,却是迟迟没有发起主动进攻。东魏军据山而营,地势居高临下,西魏军如果想主动发起进攻,就必须从低处向高处仰攻。而东魏军骑兵却可以从高处借助势能如洪流般倾泻而下,进一步发挥骑兵的冲击力。看来高欢汲取了上次沙苑大战的教训,不会轻易离开对己方有利的地形主动发起攻击,从而落入西魏军设下的陷阱。

  对于这场事关国运的空前决战,东西魏双方都显得格外谨慎,西魏军选择了傍水扎营,而东魏军则依山而据,双方都想要在对自己有利的地势里进行这场至关重要决战。如同两只即将展开决斗的猛虎和巨蛟,一只背依山林,一只盘踞水泽,都等着对方首先发起进攻。

  话说韩果禀明敌情之后,上座宇文泰抚髯环视诸将,此刻大帐内关陇群雄荟萃,一时名将云集,却是人人面色严峻。只听宇文泰沉声道,

  “如今敌情已明,东虏盛师而至,两下合战,其势已如箭在弦上。然不料高欢据势不出,却不知其有何用意。诸公以为当如何应之?”

  大帐内一时寂然。

  话说此番出征以来,西魏军制定的作战方略连连落空,既没有能够隔绝东魏军河东河南两大主力,也没能攻下战略要地河桥。如今想要选择有利地势与东魏军正面决战,然而高欢却又不肯上当,不肯涉险主动发起进攻。这一连串的失意让一开始雄心万丈的西魏群雄如今心中多少有些气沮,他们意识到东西魏之间实力上现实存在的巨大差距,并非简单地运用谋略就可以弥补。

  但东魏军可以不主动出击,耐心等待时机,西魏军却是不能等。此番西魏军出兵的目的是力争北豫,进望河南,因此只有击败东魏军主力,才能牢牢将北豫州控制在自己的手中。此外西魏军此番倾国而出,穷尽国力,利在速战。和实力占据上风的东魏军长期对峙,对西魏军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在座众将皆一时人杰,对这个基本的形势判断自是心中明了。

  如今西魏军无非两种选择,一是既然东魏军按兵不动,那么西魏军就主动发起进攻。但这样西魏军就必须要离开有利自己的地势,到敌人的底盘上和地形实力都占优势敌军正面硬碰。

  另一个就是当然就是乘现在两军决战还没有开打,主动撤退,退回关中。这样做的好处是保全了实力,但后果也很明显,那就是西魏军将要主动放弃已经到手的北豫州,也即宣告本次举国东征将无功而返。

  战还是退?

  众人皆在心中反复权衡利害得失,一时竟无人开言,诺大的帐内竟寂然无声,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却见宇文泰座侧贺拔胜慨然道,

  “事既如此,多虑何益?唯有整军而出,进逼邙山,与敌一战!”

  贺拔胜胆略过人,又与高欢之间仇深似海,自是不肯轻易言退。他勋高位重,资历甚至远在宇文泰之上,一言既出,仿佛金石有声。

  只听贺拔胜继续道,

  “如今举国甲兵云集,关陇豪杰毕至,若犹畏高欢之势,竟不发一矢而退,他日东虏进犯关中,却试问何人敢应诏抵御?”

  众人听得一时频频点头。诸将既久浸军旅,自然明白士气可鼓不可泻的道理。西魏军如今倾国而来,如果这样面对高欢的大军都不敢一战,那么今后势必对东魏军产生畏惧心理。如今敌强我弱,若不振作自强,反而心生怯懦,一味逃避,则必败亡无日。

  独孤如愿接言道,

  “东虏两下合军,其众倍我,然高欢据险不出,何也?为犹记沙苑之败,惧我兵锋犀利者也!既其心中暗怯,我军正好盛师出击,必夺其气。气衰则势弱,其不难败也!”

  两位顶级大将的豪气四溢,立刻冲淡了帐中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宇文泰欣然道,

  “有胆略若此,高欢虽兵多势众,何足惧也!他日克灭强虏,扫平天下,何虑无期!”

  众人一扫方才心中的郁结,一时间摩拳擦掌,众将先后开言,都要与东虏再战一场,决个高下。

  李辰此刻心情非常矛盾。从理智上说,他不赞同如今这种不顾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而强行用兵的行为。

  但同时他也明白,如今两国乃是正统之争,相互都没有妥协的余地。实力相对弱小的西魏之所以能够立国,靠的是武川鲜卑军人和关陇地方汉族豪强的联合。而二者之间正是靠这种正统大义来维系的。

  如果对外一味守成,怯于求战,就等于将大义拱手让人。任何对外怯懦的表现,都将严重损害西魏朝廷的政治威望和统治合法性,同时也难以维系关陇集团内部的团结。西魏群雄对这一点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们才强硬地主张这次举国东征。

  作为关陇集团其中的一员,李辰心中虽有异议,但为大局计,他却表面上不得不和大家保持一致。

  李辰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此刻他突然发现宇文泰正注目自己,眼神中似含质询之意,当是自己方才沉思忧郁的神色落入其目中。李辰只得道,

  “如今之势,敌我各据险地,势无可退,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见众人众口一词,宇文泰满意地点头道,

  “既诸公一心求战,却不知有何良策可以破敌?”

  李弼思忖道,

  “东虏虽众,然据山而营,其势分散。若我合全军之力,出其不意,长驱至高欢营前,迫其决战,以有备击无备,以多击寡,必得大胜。高欢一旦不利,则东虏必全军靡溃。”

  李弼是西魏军中以谋略见长的大将,多有奇计。他见东魏军各自据山立寨,相对分离,便提出了这样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个计划虽然大胆,但也并非没有漏洞。

  只见赵贵手指地上的木盘中泥土堆出的邙山道,

  “高欢大营位于翠云峰,四周东虏重兵环绕,难以接近。我军又如何能乘其不备,直驱营前?”

  高欢的中军大营为东魏军的头脑要害。不仅有重兵守卫,更位于整个东魏军营地的中心,立寨于邙山的至高点翠云峰上。它的前后左右都是东魏军的营寨,要想出其不意地攻到它的面前几乎不可能。

  于谨也道,

  “若是选少部精锐沿山壑潜行突袭,或可成事。然高欢大营兵多地险,岂是少部精兵可撼?若是起大军进击,则必为东虏所觉,势必重重拦阻,却难得近。”

  只见李弼沉吟片刻,突然道,

  “何如夜袭?”

  “夜袭?!…”

  众人顿时心中一凛。高欢的大营地势高岸,一览无余,四周又都是东魏军的营寨,守卫严密。因此西魏军想要集结大军不备察觉地突进到营前,似乎只有夜袭这一条路。只有利用夜色作为掩护,西魏军才能悄悄越过东魏军的重重防卫,一举穿插到敌人的核心部位,直接对东魏军的中枢所在发起突然进攻。

  但是夜袭也同样也蕴藏着极大的风险和挑战。那个时代没有什么夜间照明和通讯手段,夜间的军事行动只有举火而行,鼓号为讯。但是如果真的要发动夜袭,为了保证战场穿插的成功和战斗发起的突然性,西魏军又不能举火,或有任何大的声响。

  以当时的通信技术条件,十万人的大军即使是在白天展开军事行动,相互间的协同和联络都是非常不容易的。设想一下在漆黑的夜间,十万大军不能举火,不能鼓号传讯,不能发出大声喧哗。还要攀越崎岖的山路,不被敌人察觉地长途奔袭,更不要说因为营养条件有限,当时士卒中患夜盲症的比例很高。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大家都觉得夜间偷袭可能是唯一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潜行到高欢大营,然后发起突然袭击,一举取胜的方法。但是同样,夜袭有着极大的风险和难度,大家似乎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夜间行军和联络问题。

  宇文泰见李辰紧锁眉头,沉思不语,便开口问道,

  “天行有何良策?”

  李辰沉思片刻,行礼道,

  “何如将全军以千人为一队,分队而进,队中士卒各以长索相系,每队首尾之间再以暗号相联。待全军于敌前齐聚,再列阵而进。”

  众人闻听不觉眼中一亮,暗自琢磨道,这个办法似乎有些道理啊,这李天行还真是足智多谋。大家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只听侯莫陈崇补充道,

  “儿郎们久识马性,自是有法侍弄好战马,在夜里不会乱鸣乱动。行军之时,骑军可牵马而行,人在外马在内。到时摘了马铃,再给马掌裹上厚布,就不会弄出大的动响。”

  独孤如愿也道,

  “然大军涉险,却是不可不慎。可多遣斥候于前开路,一是探明沟壑险阻,留明记号,及时报于后队闪避。二是清除东虏的哨探阻马,勿使敌得知我军动向。如此,方得万无一失。”

  若干惠道,

  “既是如此,我军可漏夜进兵,潜行至高欢大营外聚集列阵,待天明之时再突袭之。如此一来我军长途跋涉后可得休息,待养精蓄锐,气力回复之后再战。二来天光已明,便于大战。彼时敌忙我暇,敌乱我整,必一战胜之!”

  西魏群雄众志成城,群策竞献。几番议论下来,不仅重振信心,气壮志满,更提出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方案,并逐渐完善,使之变为一个可行的计划。

  宇文泰见状心中大悦,道,

  “好,就依诸公之议,夜袭高欢大营,与东虏决一死战!若诸公更无他议,某这便发令了。”

  帐中诸将一时人人正襟危坐,目中精光闪烁,等候宇文泰下令。李辰略一犹豫,还是硬着头皮长身行礼道,

  “职下与诸公同心,誓与东虏决一死战!然还有肺腑之言,请大丞相及诸公斟酌:夫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今敌强我弱,不得已行险求胜。然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此战倘有不预,还望大丞相早为计备。”

  李辰一言方落,帐内气氛瞬时一冷,诸人的眼光各异,一时都往他身上瞥了过来。李辰在群情高涨的时候,却突然开言告诫如果这次出兵一旦有不利局面出现,须得早做准备。这番话本意没错,但此时说出来却似给大家当头浇了桶冷水。若有心人抓住他的话做文章,一个大战之前“危言耸听,动摇军心”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李辰话语既出,却似心头大石落地,却是分外平静。当下再行一礼落座,面上殊无色动,似乎全然不理会众人投射过来或赞赏,或担忧,或愤怒的各色眼光。

  此刻大帐内一时寂然,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了当中上座的宇文泰。只见宇文泰面色如霜,冷声道,

  “倘使庙算既可得胜,还要军士力战何为?何况兵行诡道,往往以奇致胜。若一味惧险求稳,吾等固守关中便是,何用兴师东讨?今日吾意已决,即行乘夜出兵,险中求胜。倘有不预,全军唯死战以报国恩!如遭败绩,余自率亲卫为诸军断后!”

  宇文泰话说到这个地步,已丝毫没有可以置疑的余地。帐内诸将皆神情凛然,危坐静候。

  只见宇文泰肃容下令道,

  “命全军今夜子时起身,全军饱食,衔枚出兵。…”

  宇文泰伸手取过佩刀,直指面前的木盘上模拟的邙山地形继续下令道,

  “阿六拔(韩果)率斥候当先而行,为大军开路。之后诸将以千人为队,依次而行。大军涉瀍水,经郏鄢陌入郏山,然后直趋高欢大营所在——翠云峰!待黎明时分,闻号一起出击!”

  帐内众将齐齐拱手,轰然应诺。

  西魏大统九年,东魏武定元年(公元543年),三月戊申。

  夜幕深沉,月暗星稀。

  整个天地如同是被一道厚厚的黑幕遮盖得严严实实,几乎不见一点光线。连绵巍峨的邙山此刻也丝毫分辨不出它伟岸的轮廓,似乎平空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在夜色苍茫的邙山中蜿蜒起伏的山路上,此刻似乎却有着些许不同寻常的动静。然而但当你瞪大眼睛细看的时候,却唯见夜色如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溶化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看不出丝毫区别。

  但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会突然不经意地有一点光亮乍现。但还未等你凝神细看时,那一点光亮却已倏然而灭,整个世界又恢复了无尽的黑暗。这点光亮骤显骤灭,只在转瞬之间。如果不是眼底那道光影留下的短暂痕迹,会令人怀疑是否只是一时眼花使然。

  然而如果你有足够耐心,就会发现间隔一定时间之后,会突然又有一点光亮在隔开方才的光亮后面一段距离的地方闪现,也是转眼即灭。然后再间隔一段时间,再在后面一段距离,会又是一道光亮瞬间闪亮……。

  如果将这一个个此起彼伏的光点连接起来,就会发现这些前后闪耀的光点竟前后连绵数十里之长。如同是一只暗夜中潜伏的怪兽,身上的鳞甲正从头至尾有规律地依次喷射出星星点点的火焰。

  又一点光亮在山路上突然闪耀。在光华乍现的瞬间,可以依稀分辨出一个人影的轮廓。这个人影负囊挎刀,手持一个筒状的灯盒。当他转动灯盒的外盖的时候,灯盒的上内外壁上的开孔相对,就将盒中燃烧的烛光显露了出来,在漆黑的夜色中闪耀出一点光亮。然后他紧接着将外盖反转,烛火则又被筒壁遮盖得不露一丝缝隙,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黑暗中这名军士手持灯盒小心翼翼地向身后瞬间闪现光亮,却是脚步不停地向前行进着。在他的前面,却是模模糊糊浮现出一队士卒的身影。这些士卒排列成长长的两列纵队,手持各色兵器,但是他们的铠甲都被卷起放在布囊中背负在身后。他们的腰间都用一根长索拴在一起。士卒们轻手轻脚地在山路上行军,没有人发出一丝多余的动响。

  当一段时间时间之后,光亮再次闪现的时候,已经位移到了后方数百步之外,一队同样装扮的士卒,其中最后的那人手持同样的灯盒,向着身后瞬间闪现。

  随着点点光亮的闪现,一支大军的轮廓在黑夜中隐隐浮现。

  这支大军,自然就是乘着夜色向邙山进发,准备发起突袭的西魏军。

  在西魏军的最前端,是韩果率领的数百名斥候,负责为大军开路和警戒。斥候们分为前后两部,以最为骠捷精悍的二十人为尖刀居前,韩果自率其余斥候在数十步后为接应。

  斥候们一身黑衣,和暗夜完美地溶合在一起,在加上他们行动矫捷机敏,竟是行如鬼魅一般难以察觉。这数百名斥候一路过来,像一把梳子一般,将行军路线前方和两侧细细篦了一边,连个飞虫都没放过。

  这些前行的斥候一方面要探查路况,一旦发现陷坑、断崖、大石等可能影响到后续行军的状况,他们就会留下人手看守,并立即告知后队。一方面,他们要负责清理可能遇到的敌军哨兵或斥候。这要求他们不仅要在第一时间先敌发现敌情,而且要在尽可能不产生大的动响,从而惊动敌军大部的情况下迅速处置。

  今夜西魏军的斥候们一路潜行,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走了半夜,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竟是一个敌军的哨探斥候也每遇到,简直顺利的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心中都不禁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莫道真是神佛庇佑,上天眷顾,该得我军成此大功?

  前锋斥候们正行间,突然路侧的山坡上隐隐约约闪过一丝光亮,但转瞬即灭。斥候们立时齐齐止步,就在原地下伏,手已经全都紧紧握住了刀柄。他们是全军的前锋,在他们的前方出现光亮只能是敌非友。

  前锋斥候们观察了一阵,却未见有什么异动。领队的督将做个手势,除留下二人作为后应,其余斥候呈一个扇面向光亮曾经闪现处慢慢摸去。

  斥候们行至前面,却发现这是一个座落在山坡上的小村庄。村庄很小,只零星散落着数间茅屋。

  那督将指挥斥候们摸进村子,挨户搜查,却发现竟然户户空然,并无人迹。最后斥候们将当中的一间屋子团团围住,似乎只有这里面隐约传出几声轻微的响动。

  领队督将轻轻拔刀在手,他摸到了屋子的门前。他静候了片刻,突然一脚踢开了屋子的柴门,然后一滚身已经翻进了屋内,同时手中刀挥舞得如泼风一般,只是护住自己的周身要害。

  那督将滚进屋中,挥刀一阵劈砍,而屋中却似乎全无反应,竟似无人一般。他停下手中刀,立于当屋,凝神戒备。

  这时,斥候们一涌而入,其中一名斥候手托灯盒,将光亮露出。微弱的光线将屋中的情形大致照个分明。

  屋子不大,陈设也极为简陋。光亮转处,除了屋中拔刀在手,全身戒备的斥候们,就只见屋角蜷缩在一起的一对翁妪。两位老人皆已白发苍苍,身着黑色布襟,已经很是破旧,肩头上都是补丁。此时两位老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望着满屋凶神恶煞也似的斥候们,满面惊惧,身体只是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领队督将四下环视,见没有什么危险,便尽量和缓口气问二老道,

  “长者勿惊,吾等乃是朝廷军士,为行军务到此,请问二老何缘在此啊?”

  那老翁嘴唇嚅呐半响,方颤声将原委道明。原来二老世居邙山中的这个小山村。近来大军云集,战事纷乱,村里的青壮不是被征役,就是躲避战火去了。只有两位老人行动不便,留在家中。

  领队督将耐着性子听老翁断断续续言毕,便再问一声道,

  “如此说来,这村中就只有二位长者,然否?”

  那老翁颤巍巍道,

  “回…,回禀上官,确…确只余吾…吾二人……”

  说话间,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向屋侧瞟了一眼。那领队督将机敏过人,立刻捕捉到了老翁细微的神色变化。他顺着老翁的眼光望去,却见屋侧一角堆了一堆桔梗,当是引火用的。

  那督将心下一动,他做了个手势告诫同伴,然后仍作平常与老翁叙道,

  “吾等为履军令,无意中至此。适才行止唐突,多有惊扰,还请长者勿怪…”

  他一边说话间,一边却悄悄地移步向那堆秸秆。那督将挪到秸秆近前,右手慢慢举起长刀,刀尖直对秸堆。此刻屋中斥候们皆注目着领队督将手中寒光幽暗的长刀,全神戒备。而二老此刻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眼中充满惊恐。

  领队督将静静地候了片刻,却是眉头一皱,只见他若脱兔一般突然用左手向秸堆里面探去。火光电石之间,那手已从秸秆中抽回,却是已将一个人生生从秸堆里拽了出来。那督将右手一扬,长刀已经搭上了搭上了那人的脖颈,就要狠狠割下……

  就在此刻,只听

  “啊…”

  一声尖叫,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充满恐惧的声音。

  那督将此时方觉自己紧紧扣住对方的左手满是柔腻,当下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后收刀退一步,赶忙放开了左手。

  督将撤手,那人顿时扑倒在地上,就见她一身白裙,长发披面,伏在地上浑身颤抖,抽抽嗒嗒已经哭出了声,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众斥候不想竟然是个年轻女子躲在里面,还差点被自己的头领一刀杀了,顿时都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领队督将满面通红,匆匆向二老行了一礼,道一声,

  “得罪…”

  便匆匆招呼部下们退出了屋子。斥候们出得门外,领队督将方自暗出了一口长气。这时,一名斥候凑上来低声问道,

  “这三人如何处置?要不要…”

  说着,那斥候立掌向下一劈,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那督将心中一阵踌躇,此地深入邙山,离敌军各处营地都不远,如果为了防止万一,确实应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但是他们毕竟是军人,不是匪徒,是否真的为了保证大军行动的消息不被泄露,就要滥杀无辜。

  不知怎的,那督将突然回忆起刚才手中那软玉温香般柔腻的触感,他不由心中一软,脱口道,

  “算了。两个老者还有一个小娘子,应该也不是东虏的探子。再说这深更半夜的,他们还能传什么音讯出去?”

  那督将把手一挥,下令道,

  “继续向前探查!”

  西魏军前锋斥候队伍经过短暂的停滞,开始继续向前潜行。而整个后续大军,全然不知这一简短的插曲。

  却说西魏军的斥候们走后,那女子渐渐止住了低低的抽泣。她坐起身来,将长发拢到脑后,用一根丝带系住。

  那女子侧耳聆听了一阵无外的动静,再来到门前,透过缝隙仔细观察山下的情形。山路上,西魏军前后联络的灯火此起彼暗,一一落入她的眼中。

  幽暗的夜色,遮住了她清丽的面容,只是在光亮一闪的瞬间,照亮了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双眸,闪露出令人生畏的寒意。

  那女子屏息注目良久。方回身对由自畏缩在屋角的二老行礼道,

  “还要谢过二老今日回护之恩,他日必将厚报!”

  说罢,她取出一锭金铤放在屋中的榻上,然后再行一礼。

  之后那女子转身轻轻打开屋门,确认周围没有异状之后,方闪身出屋。她左右确认一下方位,然后轻身一纵,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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