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如梦初醒
1995年的正月初六，黎章结婚了！
黎章结婚了？
这难道不是早就在意料之中吗？可是这事却让漾漾的心里堵得发慌抖得厉害，她一时有些无措，无所适从，仿佛失去了一样非常珍贵的东西。
在伤害到来的那一刻，人其实往往感受不到疼痛。知觉往往是麻木的，整个人处于无觉状态。然后从知觉恢复的那一刻开始，伤害才会在长长的日子里一波一波地袭来，给你带来绵延不绝的痛楚。
县一中高三补习班开始寒假补课！梅书曼给漾漾带来了一本书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
因为这本书，很多模糊往事一时间全清晰在目！
周六上午上完课，花漾漾吃过午饭就躺在逼仄的寝室，把这本书看完了。楚雁潮对韩新月的那种克制压抑隐忍悲怆的爱，完全异于琼瑶式的爱情，异于席慕容式的爱情，跟荷西三毛的爱情也完全不同。韩新月出演纯真、恬静、忧伤的莪菲莉娅，楚雁潮又刚好出演哈姆雷特；楚雁潮翻译了鲁迅的《故事新编》，译著者的名字也写上了韩新月，让两个人的名字永远靠在一起；韩新月过生日的时候，远在上海的楚雁潮发来一封电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把韩新月一家人吓得直哆嗦；在韩新月死之后疯了一样的楚雁潮亲吻着韩新月的额头、脸和唇，是初吻也是最后的吻别；穆斯林埋进坟墓前，至亲要试坑，韩新月下坟的前一刻，楚雁潮跳下去了，眷恋不舍地躺在“拉赫”里，真正的死生契阔，……
离经叛道也好惊心动魄也好，都是震人心魄的悲怆。
当楚雁潮对韩新月表白的时候，当爱情叩动她心扉的时候，她也曾迷茫地问:老师，这就是……爱情吗？我们之间是爱情吗？我们之间可以谈……爱情吗？您是老师，我是学生……楚雁潮说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楚雁潮对韩新月的那份挚爱，不问结果的那份悲伤让漾漾忽然灵至心动。思考这些一切都还为时尚早，但往事哄一下子都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漾漾知道她应该理智，不应该让那些往事泛滥。但是她无力理智，坚强太难了。
楚雁潮对韩新月跟黎章对漾漾是一样的吗黎章和她什么都没有，连表白都没有。从知道黎章结婚的消息开始到现在，花漾漾似乎有了一点知觉，思维开始运作。眼睛里没有泪，枯竭着空洞着迷惑着。
漾漾想起她最后从左边抽屉里拿的那封信，漾漾还从来没有拆开过。是不是她潜意识里隐隐知道，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从黎章告诉她右边抽屉的钥匙放在左边抽屉的那一刻开始。是不是她其实不是傻也不是迟钝，黎章爱她的这个信息一直潜伏在她的内心？她只是未曾去真正面对，因为还没有到面对的时候。她得保持一个良好的安静的心境去面对高考。
但是黎章打乱了她人生的节奏!
漾漾从箱子底下拿出那封信。
这封信现在打开依然为时尚早，漾漾原本是打算考上大学的那天再读的，但是再等已经没有意义了。
事实上她也不能责怪黎章，因为谁能读懂漾漾的哑谜呢？漾漾自己又何曾读得懂自己
信笺是绿色方格的每页400个空格的那种，字用的是黑色水笔写的，字体是黎氏行草，更偏草一些。
她第一次展信阅读。
“小漾。”
小漾？哦，原来黎章在心里是这么称呼她的。这个亲切的称呼让漾漾的眼泪突然就涌出眼眶，视线蒙在一片水雾中。其实三年来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互称呼过，每一次见面，他们都是笑，然后直接说话。至少花漾漾没有喊过黎章，她觉得喊叔叔把黎章喊老了，他实际上也就比自己大那么几岁，若是喊他老师，又把距离给喊出来了。就黎章对她的关照，称呼他老师过于生疏和僵硬。喊黎章，似乎又不那么太礼貌。有时候漾漾会给他留个条什么的，会在称呼那一栏写上“黎”，但这个不是漾漾对他的称呼，这只是个待定的符号。漾漾从来没有想过黎章会怎么称呼她，原来他在心里是喊她“小漾”的。
小漾：
几经思量，几经盘桓，几经犹豫，几经对抗。爱你，还是已经深深地扎下根须，深深植入我生命最深处。
总是想我不会爱你，心已苍老，春天已无讯息。我的期待是雨后堪破的蛛网，早就不堪风的一击。
总是想我不能爱你，既已错过花期，人生就只剩风雨。我不能带你走一条泥泞而又无法回头的山路。
总是想我不该爱你，不该把我的忧伤揉进你的欢乐，就像把乌云揉进你的晴空。
但是，但是你山风般的低语，月光般的笑容，拂去一切缭绕，荡涤一切尘埃。让一切变得风清月朗，变得崔巍而葱茏。
你如果问我爱是在哪一刻开始的，或许她来的那一刻我也不曾得到暗示。
也许是从你唱《最真的梦》的那一刻开始；
也许是从你对我绽放欢颜的那一刻开始；
也许是从你打乒乓球挥拍果断迅捷的那一刻开始；
也许是从你泛着泪花向我诉说的那一刻开始；
或者是不是从朝阳在你发梢闪闪发光，跟着你奔跑的节奏律动的那一刻开始的呢？
……
她来的悄无声息，像润物无声的雨。
都不一定。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萌芽，重要的是你已经走进了我的生命，重要的是你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爱你，已响成我心脏的音频。
漾漾的泪滚落在纸笺上，溅起微型的泪花，纸笺因为时间过长已经变得有些泛黄且脆。漾漾泣不成声，她抬起头来。她必须要缓一口呼吸，等这一拨泪水流好了，等这一拨情绪舒缓了，她才能接着往下看。
良久。
终于，漾漾眨了眨眼，让眼睛重新变得清澈了，她方始低头继续往下看。
因为有你，我枯竭的生命里多了色彩和活力，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生活里多了期盼和生气。我苍老的心抽出稚嫩的新芽。从此生活开始闪闪发亮。像春天里新发的柳芽在雨水的滋润下，长势蓬勃。
每天最期盼的时光就是下晚自习你来看书的时候，虽然很多次我们不声不响，两不相干。但是因为你在，时光就会变得宁静而轻快，富足且甜蜜。我每天像是怀揣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却又极力阻止内心泄露秘密。我不想感情那么轻易地流露出来，而惊扰了你。因为你对念书的执着，对未来目标的明确，让我又彷徨无计，这份感情的表露是该还是不该，矛盾又矛盾，斗争又斗争。
时至今日，我不想再兜着这个秘密了，因为它已经无法再安静地甘心只成为秘密了。你明白吗，亲爱的小漾？与其让感情像四溢的网漏我忙不迭地遮瞒，还不如让我干脆酣畅淋漓一吐为快。
爱既然来了，既然已经得到确定，我就不打算费力地与之相对抗。当你的无畏无惧你的热情快乐，甚至包括你的倔强傻气你的任性执着在你身上迸发的那一刻，你的生命就像一朵璀璨盛开的花，荡漾着明媚的芬芳，散发着生命的气息。所以当我意识到爱在诞生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不会、不能和不该都渐渐远去，淡然模糊，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生命唯爱至上。
我无法描绘我们未来的生活愿景，也许发挥我所有的想象力都无法尽述生活的色彩和幸福。也许会是陪你一起相依偎在深宵里看星？也许是寒冬围炉夜话？也或许是与你一起并肩看日落时的彩霞满天？还或许是桂林甲天下的美景云南丽江的异域风情？不，其实只要是有你在，任何时光都是快乐的宁静的愉悦的。无法想象那种饱涨着幸福的时光，那样的时光或者悠悠或者白驹过隙，让我们用今后的时光慢慢诠释慢慢证明慢慢丰富慢慢品悟。
我想那一定是一场低调而奢华的泛着幸福光泽的人生之旅。只要是与你在一起，一切都将变得有意义。
黎章练了一年多的□□的狂草，所以有些字他习惯性地写了草体。尽管黎章很认真地把每个字写得尽量接近行书的风格，但因为有的狂草字体跟行书差别很大，所以漾漾看得有些吃力。
而且信写得过于唯美，像一个历尽沧桑的人用最隐晦最怕人窥见内心的语言在娓娓诉说他的感情之旅。唯恐这份感情不够真挚不够单纯。漾漾把过于激动的情绪平复下去。她必须很用力地思考，才能对黎章当时的心情感同身受。花漾漾能感受到黎章那种很深很爱的却又被这份爱折磨得狼狈不堪的却又很自尊的矛盾心态。
人总是这样，近在咫尺的时候心从不曾真正靠近，而现在你不在我的灯下，我不在你的时空里，每一处笔墨的停顿和呼吸却都能细腻地被捕捉。虽然他说不打算与爱对抗，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在对抗。否则他不会鼓不起勇气亲手把信交到漾漾手上，否则他不会含混不清地告诉她左边抽屉的钥匙在右边的抽屉里。这封信原来这样沉重这样矛盾和纠结，并不像他说的那样酣畅淋漓泛着幸福的光泽，看得漾漾内心惊涛骇浪。但她还是再次往下看。
诚然，我不能承诺给你富足的生活，但我能承诺尽我所能给你想要的包括你没想到的幸福，我知道任何世俗的幸福标准一定是你不屑一顾的，因为你是我心中理想的爱人。你定会与我一起营造一个也许清贫但足够温馨的家。也许未来的生活是平淡的，但一定是真实的、温暖的。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但是这一生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就是你带给我的这份爱情。
或许接受了这份感情，你奔跑的奋斗的步伐就此停歇；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奔跑，我会默默等待你的归来。因为有你在，幸福就在，有我在，环绕你的怀抱就在。
既然爱已启程，就不问开始。
既然爱已出发，就不问结局。
殷殷且切切，我在此处等待你的应答。
黎章
1993年5月6日
信结束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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