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兰英

　　话说王大有与刘二昨夜说了半宿的话，次日清晨却也起了个大早。二人洗漱完毕用罢早饭，复又回房整理装束。二人新换了干净衣物，又相互弹扫灰尘。王大有打理了头发，又取了干净头巾扎了起来，转头帮刘二捯饬。刘二心中惊奇，这些时日相处以来，他第一次见王大有如此郑重。

　　“兄弟，我知你惯会讲话，只今日见了我岳父，你可别多嘴。他老人家问你什么，你答应什么，且末乱讲。倘若说起你的身世，就说是哥哥我河南老家的远房表亲，家里没了亲人，前来投奔于我。”王大有边忙活，边叮嘱刘二。

　　“岳父大人为人方正，他甚是喜爱三妹妹，只盼望找个知根知底的朴实人家结亲。你我兄弟情同手足，正是合适。千万莫讲咱们来年的谋划，咱们家里遭灾的事情也别说太多，只讲咱们吃食足够，只待来年秋收境况便可转好。”

　　刘二听着，口中忙不迭地答应。二人整理完毕，复又检验一番装束，方才出门。昨日间王大有问店小二寻了扁担，挑了昨日备下的四样礼品，刘二跟在他身后，二人出了客栈，往北走去。

　　高有功昔年中了秀才，苦读多年后，举人却再不曾中的，只得回乡以教书为业。如今年岁大了，他就在家过活。四十里铺镇人口繁杂，高有功是延安高氏旁支，父辈本是殷实人家，在镇北盘了大片土地，宅子亦安在地旁。他家自建了村寨，与仆役佃户并其他贫农住在一起，却也安稳。

　　二人不多时行至高家寨。寨子却也不大，周遭不过二里，寨墙外挑了水沟，沟前植了柳树，寨子很是清静。二人走得近前，寨门口守着的是高家的老人，认得王大有，迎了上来。三人一阵寒暄，由老人引着，前去拜见高有功。

　　土坯累就寨墙围成的村寨，在旧时的中国十分常见。农民大都聚族而居，建了村寨，平时民间各族争水争地械斗不已，村寨起了保护妇孺的作用，亦防窃贼；行至乱世，各处村寨又保护村民免受流民强盗骚扰。李德胜先生正位以后，中国大兴农业生产，人口滋生，村落规模膨胀，各处村寨被推平拆除，只余云南等少数地区仍存。刘二以前工作繁忙，难得旅游一次，黄金周只躲在屋内大点卫星地图过眼瘾，这原始村寨，方才见过二次。

　　王大有三人行至高家大院门前，他妻弟高文举在门口相迎，原来刚才过路村民前去通禀。高文举年纪二十有六，已中了秀才入了县学，乡试却不曾中举，此时正在家中攻读诗书。他年纪不大，家境殷实，是以不中得举人便不罢休。王大有与高文举见礼完毕，复又引荐了刘二。两家相厚，高文举知王大有家百年前自河南迁移至白水县，对刘二这个王大有的远房表弟也不觉得奇怪。

　　一旁守寨门的老家人告退，三人说话间走进客厅，仆役已将王大有所挑礼物收去。高有功已然在厅中坐定，他方才在花园与孩童玩耍调笑，听了大有过来，忙来客厅等候。大有躬身拜见了他的岳父泰山，又引刘二向高有功行了叔侄之礼。这陕北与关中言语腔调即大不相同，寻常人讲的快了，刘二是一句话也听不懂。刘二一口的豫北腔听起来甚是古怪，好在高有功曾进学读书，二人谈话不成问题。王大有与刘二见礼完毕于一旁落座，高文举在另一侧坐下陪着说话。

　　几人说话间，进来一个年轻仆妇送了茶来。刘二偷眼观看，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眉毛很黑，眼睛很大，白皙的脸蛋上两团红晕。姑娘也在偷瞄刘二，二人目光相对，姑娘一笑，两颊显出小小的酒涡来，她转头唱了个喏，走出门去。

　　高有功先问王大有：“今日怎地你家兰香不曾随你过来？”兰香是王大有夫人高氏的闺名，两家路途遥远，难得走动，高有功老先生想女儿想得紧，是以先问起女儿来。

　　“兰香前些时日早晨吹了风，有些头疼，身子不大舒服。这来回路途遥远，路上又不甚太平，是以没有一起来拜见岳父。”王大有瞎编了个理由。

　　“只是偶感风寒吗，现在身体如何，没有别的缘故吧？”老先生心疼女儿的紧，王大有两口成婚多年没有子嗣，他也想多了。

　　“来时兰香身体已经痊愈，只是有些虚弱。她让我带话来跟您问好，说等来年春耕完了再走一趟。”王大有继续糊弄着。

　　高有功关心完女儿，闭眼停了片刻。又问了刘二几句卫辉府延津县的情况，刘二曾瞅了几眼县志，随口糊弄过去。高有功又问：“刘二，你学名唤作什么？”

　　刘二这本尊刘二狗是个逃荒讨饭的流浪儿，哪里有什么学名，他自糊弄：“家父在世时，十分喜欢三国故事，分外仰慕季汉刘备刘皇叔，给我取名刘玄德。”说完他叹息一声，挤吧挤吧眼睛，仿佛想起家中不幸，分外难过。

　　高有功见了不想再往深了问，点头说道：“刘玄德嘛，也叫的响亮。玄德，你今后作何打算？”问完这话，高有功也觉得分外古怪。

　　刘二早与王大有商量好了，答道：“回伯父的话，我打算在表哥村中落户务农。我自小念了些书本，下河村中有些孩童，闲时我想教他们读书识字。”

　　高有功点头道：“这么一来，却也安逸。”转头问王大有：“大有，我听说白水县里王二杀了县官，跑去作强盗了。有此等事情吗？”三月里王二杀官造反，这时节陕西各地大都有所耳闻，只是消息不大确切。

　　王大有答道：“岳父，是有王二这么一趟子事儿。这二三年县里气候不好，庄稼收成太差。王二村里交不起租税，他请人去县里替着挨了板子，请求宽限几时。县里催逼太紧，他村里人实在没有法子，方才做了此等恶事。”

　　陕西近年来灾荒不断，农民多数交不起租税。县官每遇到此事，就收了此等刁民进县里，堂上打上二十大板，宽限了时日，限期补足租税。这农民没钱疏通关节，打板子的衙役全下实手，农民挨了板子回家又没钱医治只得躺着硬捱，更是种不了田作不起工，哪里交的上租税。这么一来二去，也不知是哪县起头，县里班头衙役勾结县里泼皮，让泼皮专门代刁民挨板子。这泼皮代挨板子的收费比疏通关节费用低廉许多，农民多花钱雇了泼皮代为挨板子。衙役与泼皮勾结，打板子时只梆梆地砸着地面，泼皮裤子都不曾给打烂。此等生意甚是兴隆，风靡陕西，高有功自然知道。

　　高有功又问：“大有，你村中境况如何？”

　　王大有说着瞎话：“起先家中尚有节余，三月后，县里不再逼迫租税。家里节省些，能坚持到来年秋收。待来年天气好转，家里就好过许多。”

　　这陕西连年干旱，米脂县里也是米价腾贵，高有功家里许多田地，对此知之甚详。白水几县“弱血强食”的境况他也有所耳闻，但今日见王大有与刘二气色不错，他也不作多想，只计议二人回程时多送些米面银钱。

　　几人又说了些闲话，王大有想起替刘二提亲的事情，说道：“岳父，我兄弟刘二千里投奔，与我相处甚厚。他今年一十八岁，尚未娶亲。不知三妹妹是否婚配，我想替刘二兄弟做主，向岳父您求下这门亲事，不知岳父意下如何？”

　　高有功与王大有两家知根知底，又见刘二生的仪表堂堂，谈吐得体，又识得字，今日王大有张口提亲，他心下已是同意。他又担心王大有家里现时不宽裕，说道：“我是同意这门亲事。只是你三妹妹向来甚有主见，咱们得问过她才行。”

　　几人说话间已是正午，高有功家境殷实，一日三餐，厨房早已置备了酒席，父子二人请王大有与刘二到偏厅落座。高有功为人方正却也不迂腐，偏厅置备了两桌酒菜，男女各坐一处。高有功家里人丁稀落，老伴儿艾夫人，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高兰香配与王大有为妻，暂无生养；儿子高文举早已娶妻杜氏，生养了一双儿女。他兄弟家里只养了三个女儿，没得男丁，两个大女儿早已出嫁，前年老两口先后辞世，将三姑娘高兰英与家中田地托付给高有功，叮嘱为其寻一门好亲事。

　　王大有与刘二复又与艾老夫人见礼。刘二又单独给嫂子杜氏行礼。一旁高兰英又与刘二行礼，刘二一看，原来是方才奉茶的姑娘。家中来了客人，自当女主人奉茶，她生性活泼天真烂漫，见来了客人，便替了嫂子杜氏，进客厅观看。高兰英平日里难得见到青年人，村中尽是粗鄙汉子，难得遇见君子文人，他哥哥高文举浑身透着酸腐气息，不讨人喜，今日见了刘二这文人装扮，又样貌中正，谈吐得体，是以心中略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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