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饮酒

　　书接上文，当日晚间，刘二请平天尊吃酒，计议向其探听米脂县风土人情。四十里铺镇南北一条街，二人走了几步路，走到了刘二与王大有居住的悦来客栈。客栈没有雅间，刘二于大厅边缘靠窗位置寻了张干净桌子，安排平秀才落座。

　　客栈伙计迎了上来，刘二在客栈住了这许多时日，伙计对他早已熟悉，当下满面堆笑：“刘公子，今晚您请客啊，您吃点啥？呦，平秀才，稀客，稀客，您可不常来了，快请坐。”平天尊正坐着呢，这伙计给人看座。平秀才穷困日久，四十里铺镇街面上众人虽不至于当面张口挖苦他，偶尔同他说起话来，话里话外却忍不住带点揶揄意思。

　　平秀才坐在那里涨红了脸，口中唯唯诺诺的。刘二没注意这茬儿事，问伙计要了四样点心，一坛子酒，又转向平天尊：“平大哥你且先坐着喝酒，我上楼唤我哥哥去，咱们今晚不醉不归。”平天尊拱手答应，刘二又拱手告罪，上楼回房间寻王大有。

　　王大有正在刘二房中坐在窗边看书，手中是一本《忠义水浒传》，是前日间他在纸笔店顺手买来的。王大有早年间家境富裕，他也认得一些字，这书本小说看起来也不大吃力。刘二推开房门进来时，王大有吃了一惊，放下书本，“刘二兄弟，如何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他方才看书入了迷，此时发觉天色昏暗，此时随口一问。

　　刘二听王大有话音里没有担忧的意思，将怀中聘书、礼书取出来放好，回答：“大有哥，我下午却是与那平秀才在说话。”他将下午与平天尊聊天的内容大致与王大有说了一遍，又将他请客的打算讲明白。王大有一听，也是同意，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二人近日无聊，多交朋友是应有之意。

　　王大有对陕北情况的了解，主要是他往年间与王大富四处闯荡时的印象，以及与他岳父妻弟闲聊时了解到的情况。此时他听刘二领了个穷秀才来，也是大感兴趣，正是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他这几日与客栈的掌柜伙计也多有闲谈，但这几人满嘴车轴话，难有可信之言，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无怪乎李逵提了斧子乱砍人。

　　二人商量好说话，将屋中金银首饰藏好，复在怀中揣了银两，关门下楼。窗边桌旁平天尊正喝着茶水，桌上点心酒水不曾动得分毫。他见刘二与王大有走得近前，起身抱拳行礼：“大有兄长，刘二兄弟。”他记性甚好，与王大有只见了一面，却也记得。

　　王大有亦拱手行礼：“平先生，你好。”几人行礼完毕复坐下说话，刘二道：“平先生，你真是太见外了，怎地半天只喝了茶水。”平秀才口中应答：“应该的，应该的。”刘二点手唤了伙计前来，请平秀才点菜。平秀才连连摆手：“客随主便。”这客栈厨房没有什么好菜式，刘二吃了多日自是知晓，他点了猪牛羊肉并豆腐四样，要伙计催厨房加紧上菜。

　　厨房中肉类俱是熟食，说话间四大盘子肉食便端上了桌，三人一番推让，动筷吃了起来。王大有与刘二都是豪爽汉子，平天尊多日不曾吃过肉食，是以三人的吃相都不大美观。片刻间，三人吃了个半饱，刘二拿起酒坛，拍了泥封，先给二人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王大有见平秀才停了筷子，饮下半杯茶水，便端起酒碗，说道：“平先生，今日承蒙您赏光，前来作客。咱们一见如故，请满饮此酒。”平天尊连连谦让：“哪里哪里，有幸结识贵昆仲，亦是小可的运道。”三人俱不作伪，咕咚咕咚，一气将一碗酒干了下去。近几年陕西大旱，陕北少有人酿酒，店中酒水是从山西贩来的汾酒，酒味十足。平秀才一碗酒下肚，就涨红了脸，连连打嗝。王大有与刘二见此，哈哈大笑，平天尊的脸亦是愈发红润，刘二忙道：“平先生，且喝杯茶水。”

　　刘二又唤伙计上了汤饼馒头，三人吃喝饮酒，慢慢地聊了起来。数年来陕西大旱，米脂县境内虽不曾如白水县等地那般“弱血强食”，却也米价腾贵。三年前平天尊乡试落榜时，家中尚有些积蓄。这二三年来，米价飞涨，积蓄早已耗尽，他每日里卖字为生，常常糊弄不住吃食，家中时常断粮，饿的面黄肌瘦。

　　闲话间，平天尊说起了他的邻居，一个二十郎当岁的破落户，唤作花万庆。这花万庆一家也是逃荒至米脂县的外来户，祖辈里家中灾祸不断，生活穷困，时常受平天尊家里接济。花万庆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姐姐，闺名花丽华，生的很是端庄秀丽，乡里皆知。五年前，榆林卫鱼河堡的守备千户胡从龙的大老婆难产死了，续弦时媒人找到了花丽华。

　　鱼河堡在米脂县西北大约八十里处，今榆林市南鱼河镇附近。这守备千户听起来威风，其实如今势力大不如国朝初期。成化年间以来，各地卫所屯田多为地方豪族侵占，鱼河堡也不例外。起初鱼河堡辖下二十余处屯田墩堡，数千人口。百余年来屯田被地方侵占大半，此时胡从龙治下只余下十五六个墩堡，军户逃亡甚多，只有四五百穷困军户。

　　胡从龙是世袭千户，为人忠厚老实，他盘剥军户不甚严重，手下只养了二十多个家丁。前些年气候适宜，鱼河堡不临长城，少经战事，众军户田间耕作倒也能自给自足。胡从龙老实巴交，不善钻营。延绥镇众文官那里他少有孝敬，他的上司总兵游击诸人又嫌他太过正直，乡间左右豪族又只管欺凌他，这些人都看他不起，是以他前妻便娶的是下辖百户的女儿。

　　胡从龙续弦时，下辖众人家里女儿没有一个合适的，媒人便寻了花万庆家里结亲。花万庆从小与姐姐相依为命，她姐姐最是娇纵宠惯于他。他家与胡从龙这老实军汉结了亲，也是祖辈积了德行，花万庆很是潇洒风光了两年。

　　近二三年来陕西大旱，鱼河堡内屯田几乎无所收成，军户们饿的摇摇欲坠。嘉靖年间卫所制度败坏，军户逃亡甚众，卫所军兵不堪与战，明廷改采募兵制。延绥镇亦有半数募兵，俱在总兵、游击手下充作标兵、营兵。募兵的军饷由朝廷发放，未出京已由文官漂没三四成，军饷至镇上总兵、游击手中，又克扣大半，大部分生活挥霍，少部分用以养亲兵家丁，余下的部分方为募兵军饷。

　　胡从龙手下尽是卫所军户，没有半个募兵，吃不得军饷。他知总兵蓄财甚多，自己手下人又将将饿死，无奈之下便去延绥镇总兵府上打秋风。他却听闻朝廷将陕西四镇的军费一拖再拖，到天启七年，延绥镇也大概有三五年没有一分银子的军费发放，总兵手中也没有余粮，爱莫能助。

　　近年来延绥镇无甚战事，天启皇帝只盯着辽东、四川军事，两地战事耗费甚多。魏忠贤老先生实在是不能屙金溺银，他左支右绌，只堪堪维持了朝廷财政的基本运转，陕西四镇的军饷是一分银子也拿不出来。

　　魏忠贤为了筹措供应辽东战事的军马，他派锦衣卫遴选有钱有势的官员与太监，然后代表天启皇帝将紫禁城骑马的虚无特权赏赐给他们，要求受赏者上供马匹。等受赏者上供马匹后，魏忠贤又将赏赐收回，如此循环，方才将军马筹措充足。魏忠贤干了这等缺德带冒烟的事儿，弄得诸君子“民怨沸腾”，天下间人尽皆知，陕北米脂县这里亦有耳闻。

　　刘二与王大有听到此处，哈哈大笑，刘二忍不住笑，“哈哈哈哈，这九千岁也是个妙人。”平秀才也笑着说：“以吾观之，九千岁于我等小民来讲，却也不是一个坏人。”

　　其时魏忠贤在与东林诸君子的争斗中大占上风，各地官员多有拍马溜须之徒，于民间多地修建生祠以逢迎他。魏忠贤等人不免贪贿，但他民间破落户出身，为政多体恤小民而苛责君子富户。诸君子虽然在朝堂斗争中吃亏，但是捏造许多魏忠贤恶事，在民间大肆宣扬，是以魏忠贤在市井中的声名也很是不堪。

　　王大有三人复又饮酒，放下酒碗，平秀才又讲了起来。

　　千户胡从龙在延绥镇总兵那里没讨回半点银钱粮食，回到鱼河堡，见鱼河堡下辖各个墩堡众人整日里忍饥挨饿，一筹莫展，整日里躲在房中唉声叹气，看得他夫人花丽华很是心疼。却说这花万庆平日里在家潇洒风流，银钱已花得一干二净，又跑到鱼河堡镇城寻他姐夫来了。

　　花万庆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姐夫胡从龙很是看他不起，这二三年对他是能不见就不见。花万庆平日里花销的银钱，都是他姐姐私下里接济他的，他却不知。这一日，花万庆着急的狠了，不经小厮通禀，径直走到胡府书房，正碰见他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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