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不是一辈儿人

　　刘二吃罢晚饭，托兰香嫂子给陈红卫置备床铺，他给大伙儿说了段评书。

　　彼时北方农村人冬季的生活确实无趣得紧，种不得田，做不了工，只偶尔去应官府的差役，其余时候人就是在家歇着，生活无甚乐趣可言。

　　白水县等地处于无政府状态，下河村里的汉子们连差役也免了，他们白日里或守卫村子或听书识字，他们也不做家务伙计，整日就紧着吃罢晚饭听刘二的评书得些乐趣，刘二在家一日便半夜歇不得嘴巴。他们一伙人围了篝火坐着听书，也不觉得寒冷。

　　大约到了戌时四刻，晚间八点钟左右，刘二站着讲完评书，他只觉得浑身寒冷。汉子们得了精神享受，也不苛责刘二，各自起身回家睡觉。

　　刘二活动活动冰冷的双腿，前去地窖察看林老三等三个俘虏。地窖是王大虎领人挖的，上窄下宽，一丈多深，里面地面宽窄刚好能躺着人。林老三与他家两个仆役正躺在地窖里的柴草堆上裹了破棉被睡觉，他听了脚步声，眼见头顶洞口的木盖被人挪开，借了轻微的光亮，看到来人是刘二。林老三听旁人叫过刘二的名字，认得刘二，他大喊：“刘二，我还有许多银钱，给你作了咱的赎身钱，你便放个屁，把我放了吧。”

　　刘二并不答话，跺着脚活动取暖，地窖里的林老三大骇，“刘二，别跺脚，小心土塌了，伤着你。”

　　刘二瞧了仨俘虏的可怜样，他因半夜受冻而受伤的心灵得到了平复，他冲一旁看守的俩汉子挥了挥手，“可看好了，别给他跑了。他要跑了，咱大伙儿都得给官府捉了去砍头。”

　　俩汉子弯腰挪动木板盖了地窖口，“刘二，放心吧，咱替换班的守夜，出不了岔子。”

　　地窖里的林老三见洞口关闭了，他也断了声音，不再言语。

　　刘二冲俩人拱手行礼，也回房睡觉去也。高兰英早将被窝暖的暖烘烘的，刘二钻进被窝，兰英立刻扑了上来，俩人一通胡天黑地。

　　刘二交了公粮，正身仰躺着，兰英趴在他的胸口画圈圈。刘二摸着兰英的头发，开口询问，“兰英，你说咱们将来能拉起来多少人手？”

　　窦建德养望十年，杜伏威出身强盗，郭子兴本为大户，冯云山传教六年，李……刘二计算了一下，他们如今确定起事人口不过千余，包含男女老幼。如果他们能吸引旁的贫困农民加入，再策反高有功与胡从龙，所部也不过四五千人。刘二此前只是吹牛，他对于义军如何拉羊以及如何“大鱼吃小鱼”其实毫无经验，如今思虑的远了，刘二反多了一块心病，与兰英说了实话出来。

　　兰英与他心意相通，正抚摸着刘二的胸膛，“你想的也忒远了，小鸡崽还没捉来，你就念叨着吃鸡蛋了。你的谋划深，与咱志同道合的，自然与你商量着行事。有那不长眼的，咱们肯定得动手打架呗，杜伏威不就这么干的吗？”

　　刘二苦笑了一声，他也是闲来无事，净胡思乱想，又叹了口气，“唉，咱还是走一步说一步吧，我想着来日去郝益生家说什么。”

　　兰英侧了头看着刘二的脸，“你就说挖了黄帝十诫，自觉得不错，想给大伙儿说道说道，这有啥难的。郝益生点头同意，你就去村里讲评书，他没个态度，你就当没说。”

　　刘二捧了兰英的脸亲了一口，“我听你的。”他又想起一件事来，“明日我把三国跟水浒都给陈红卫，让他替我讲评书，我整日说书，站那里怪冻得慌的。”

　　兰英枕了刘二的胳膊，仰身躺着，“你不在家让他说书可以，你在家可不能偷懒，大伙儿喜欢听你说书，也能听你的吩咐做事。”

　　刘二揽了揽怀里的他家婆姨，“你说的对。不早了，睡吧。”

　　……

　　张铁牛第三日中午方回到下河村，他婚姻的礼仪进行了简化，纳采与问名合一，纳吉、纳征、请期一块儿来，月中纳征下聘以后就等着亲迎成婚了。刘二与他说话时，他止不住嘿嘿直笑，恼得刘二想揍人。

　　刘二无奈，辞别张铁牛，出门去寻王大虎。王大虎昨夜守夜，此刻正在房中小憩，听刘二呼喊，他披衣服出来迎接。

　　刘二也不与他客气，进了堂屋自拉了凳子坐了，压低声音道：“大虎哥，我跟花万庆如今便去买石膏，可能要在赵庄耽搁几日，期间大有哥与大富哥可能买了粮食回村来。你悄悄地跟大富说我想把那仨俘虏解决了？”刘二说着，使手抹脖子比划了个动作。

　　王大虎点头，“嗯，我私下里跟大富说。”

　　刘二点头称是，“对，大有要是召集人说俘虏的事，你就讲我没说过意见，明白了吗？大富哥肯定能把事解决掉的。”

　　王大虎拍着大腿，“刘二，你放心吧。”

　　刘二反复叮嘱王大虎，自觉没有什么差错，他站起身来，“大虎哥，那我走了啊，买石膏这事，大山那边我昨日与他说了，你晚间再跟他和铁牛谈谈，你们好生看守村子。”

　　高大山起身要送刘二，刘二摆了摆手，“你回屋睡吧，没甚事。”

　　刘二回家复叮嘱高兰英一番，揣了银两，挑了扁担去寻花万庆。两人也没要人相送，出村往澄城县方向走去。刘二记性好，来往路程走过一遍便牢记于心，二人也不虞走岔道。

　　两人脚程很快，阳光不再刺眼的时候，俩人走到前时几人歇脚的大尧镇。刘二想着二人下午去赵庄登门作客于礼不合，他领了花万庆投宿在悦来客栈。

　　客栈大厅不见一个客人，客栈小伙计郝念堂正坐在门口发呆，他抬眼见刘二与花万庆进来，连忙起身迎接，“二位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呐？”

　　“住店。”刘二说着，忍不住笑意，“念堂，你不认得咱了？”两人边说边走进客栈，寻了桌子坐下。

　　郝念堂连忙过来打扫桌面，斟茶倒水，“刘大哥，花大哥，咱眼拙，一时没认出二位来。”

　　客栈掌柜郝凯申也过来说话，“刘二兄弟，今天贵客盈门，哪阵香风把您二位给吹来了！”

　　刘二与花万庆起身给这位老者拱手行礼，刘二开口询问，“郝老哥，咱这趟还是要买石膏。咋没见郝英士大哥呢？”

　　“英士正在厨房歇着呢，客栈这几日还是没得客人，咱整天歇。”郝凯申说着，冲厨房喊了一声，“英士，你过来，刘二兄弟寻你说话呢。”

　　花万庆连忙摆手，“别急，先上了酒肉，咱大伙儿边吃边说话，咱走了半晌路，肚子饿了。”下河村日常饭食管饱，但难见肉食，花万庆嘴馋，逮着出公差的机会要大吃一顿。

　　郝英士走到大堂，听到花万庆说话，他回身进厨房切了几盘肉食端了出来。一旁郝凯申抱来两坛子酒，郝念堂拿了一筐馒头。刘二招呼这三人坐了，大伙儿一起吃晚饭。

　　郝英士边吃边说话，“刘二，你们又来买石膏啊？”

　　刘二咽了饭食下肚，点头答应，“是啊，咱上次买的料多，修完房子本来剩了好多。那日逃荒来个老汉，他使石膏与石灰造了粉笔。咱们用粉笔写字，教娃娃们识字，石膏与石灰便不够用了。”

　　郝凯申点头，刘二一说石膏与石灰造粉笔，他就明白咋回事儿了，“老先生确实手巧，旁人却想不到这处关节。”

　　花万庆问道：“这几日客栈生意不好吗？”

　　郝凯申叹了口气，“如今天气寒冷，生意就那样，偶尔有担煤的过路人打尖吃饭，寻常难见商旅客商。”

　　刘二想了想，他们下河村日常烧火做饭用的燃料便有煤炭，想必是汉子们挑担去赵庄买的，他也没仔细问过。至于大杀器蜂窝煤，刘二见了煤堆以后就没考虑过。彼时原煤处理技术太差，偶有村民将碎煤贴了煤饼子，但碎煤做煤球差得远，人力粉碎原煤效费比太低。

　　下河村人也是有钱烧的慌，平常农民做饭烧柴极少买煤炭，烧煤炭太浪费钱。一般农村小民烧饭使用的燃料有各种农作物秸秆，少量树枝木柴，草沫子，甚至有农户冬季去坟地里收集柏壳用以烧火，农户之节俭超乎士子文人们的想像。明代使用煤炭的群体主要是官僚富户民用，官营私营工坊工用。

　　花万庆给几人倒了酒，自饮了一碗，“这么冷的天恁还开门做生意干啥，如今腊月了，回家窝着暖和多好？”

　　郝凯申苦笑，“总归是个营生，多多少少咱不亏本，将就着度日。”

　　郝英士一拍桌子，“如今四乡里不太平，咱得给家里看着来往人，有生人来了家里好有个预备。”

　　刘二点头明白，这悦来客栈原来是赵庄郝益生家的哨探，怪不得如此小的门面却酒肉不缺。

　　刘二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说，给人以打探消息的坏印象，他问郝凯申，“老哥哥，赵庄里还有石膏没有，咱这趟要多采买些，预备用到过年。”

　　郝凯申摇了摇头，“如今来买石灰的客商很少，我兄弟郝益生大概也没有再预备石膏。不过你们过去让他现置备也来得及，不过二三日的功夫。”

　　刘二点头应和，心中满心欢喜，他正愁二人没有在赵庄逗留并四处宣扬黄帝十诫的借口。

　　花万庆忽地笑了出来，“三位，西河村张铁牛与郝益生家小姐结亲，你们知道嘛？”

　　郝凯申枯黄的老脸上也露了笑容，“昨日媒婆领了人来纳采问名，我见了张铁牛，很不错的一个壮汉，跟英士体格差不多。”

　　郝英士晃了晃自家的大脑袋，“月薰管我叫叔，铁牛也得管我叫叔，我跟他不是一辈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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