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人间有座杀人的客栈 下

　　长、柳二道人又是抚弦，道道剑气肆意飞来，斩向在雪地里挣扎厮杀的不戒，斩向空手与敌鏖战的独孤茹雪，斩向，那个气势如虎的男人。

　　噔。

　　天地有惊鸣。

　　一道清丽丽的剑气破空飞来，掠过长空，掠过孙济面前，掠过不戒面前，呈断江之势，击溃漫天剑气，直斩长、柳二道人。

　　面如冠玉的长道人皱了眉头，又是一指“藏锋”，气机沛然，百丈剑气与那道清丽剑气嘭然撞击，炸响一片，惊起千里江水，炸起万堆残雪。

　　江湖有抱琴。

　　茫茫雪地，有一人，抱琴而来。

　　孙济熬不住气血的流失，面色煞白，将手中那杆长枪杵在地上，让自己不可倒下。

　　一个青衣素面的瘦削女子手持青竹，在雪地上点点走走，在一干杀手惊骇的眼神中，那青衣女子身形卷动，犹如清风，青影一闪，孙济面前的两个杀手眉心皆插上了一根细巧的银针。

　　那青衣女子在孙济面前点竹走过，那两个杀手黯然倒落。

　　“抱琴公子，忘忧针！好！没想到你客栈居然敢从中作梗！”柳道人面上的青色更青了，双手挥弦，一道道青黑色剑气诞起，激狂飞出。

　　怀抱古琴的公子随意在雪地里坐下，古琴横放膝上，淡然道：“你直接杀过去，其他不用管。”

　　独孤茹雪楞了一下，不做言语，伸手召回跌落在雪地里的飞雪剑，重提气机，卷动满地残雪，气势汹汹杀伐过去。

　　“第九拨了。”身为江湖四公子之一的抱琴公子蓦然感叹一声，双手按在五弦琴上，引宫按商，轻轻一指，便是绝响。

　　“他就是抱琴公子呀？”珂儿拖着腮帮子，细细看着那气态超然，面色淡漠的琴师。

　　江湖四公子，落尘公子的静，龙七公子的狂，妖公子的妖，抱琴公子的雅。原本一辈子都不沾边的四人，在天机阁的推选之下，这四人可谓如今江湖得尽一番风流的四位年轻人。

　　可以说，最不与江湖人相同的，不是落尘公子的静，而是抱琴公子的雅，一指一弦，扣弦便是直追古人的绝音。哪怕是当朝乐声，也不得不承认，在抚琴一术上，世间再无人能超越抱琴公子。

　　扣弦落而剑气生。

　　抱琴公子淡雅扣弦，便是一道凝然剑气诞起，哪有两个道人那般剑气纵横，肆意浪漫的气象，一道便是一道，一剑便是一剑，一指便是一指。

　　且看我，一剑破万剑！

　　万千剑气渡江而来，一道剑气横空而去，犹如霹雳，犹如惊雷，摧枯拉朽，瞬间撕裂了那千万道剑气。

　　长、柳二道人齐齐一掌拍在琴沿，长柳琴翻卷而起，两道人长身站起，一人出左腿，一人出右腿，搭起长柳琴，双手急挥，气势浩荡，道道剑气飞起，在堪堪离他们头顶只有半尺距离之时，才把那道剑气击散。

　　长、柳二道人齐齐叹了一口气，他们二人是无常道老牌杀手顶尖之列，没想到同为天下四大杀手组织的客栈，一个年轻杀手居然有此等能耐，此番不好，说不准自己两个杀人如麻的老家伙，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江湖有座杀人的客栈。

　　客栈里有“琴棋书画”四名杀手，可谓年轻一辈的顶尖，每一人几乎都曾做出过轰动整座江湖的刺杀行动。“画”，一手丹青泼墨，能画浩荡江山，亦可杀人于无形。“书”，可得天地风流，大笔如椽，写进尽人家万字，也曾一笔杀天人。“棋”，九入皇宫如过廊，与皇帝身边的棋待诏有过几局传承千古的诡秒棋局。

　　“琴”，入门最晚，杀人最少，资历最浅，可偏偏是四人中状元之位。只因，一琴之雅，天下无琴矣。

　　就在长、柳二道人苦苦化解抱琴公子那一击时，无定河上骤然爆起惊涛骇浪，一道沛然剑气冲天而起。白雪飞扬，浊浪滚滚，浑身带着伤痕的陈乾元站在虚空之中，手中秋水剑袅绕着清辉。

　　适才陈乾元被拉入水中，可谓惊险至极，陈乾元不识水性，在水里几乎是一片茫然，着了好几下阴的。若不是有那强横无匹的体魄在那里，陈乾元死死扎根在水底泥潭之中，几乎是硬打硬抗，将那八个杀手屠灭在水下。

　　“没事吧？”独孤茹雪正来到河中心，看到一脸狼狈的陈乾元，下意识问了一句。

　　陈乾元摇了摇头，回头看去，杵枪不倒的孙济左肩淌血，面如金纸，反倒是一个青衣盲眼女子不断游走在几个杀手中间，指间时不时放出微亮银针，放倒一个又一个杀手。

　　“先配合抱琴公子杀了那两个杀手再说。”独孤茹雪轻语一声，手中飞雪剑升腾起万丈剑光，沛然无敌。

　　“哼。”长道人冷哼一声，扣弦不断，剑气渺茫，飒飒飞扬。

　　陈乾元和独孤茹雪两人长剑挥舞，剑影翩然，嘭然斩灭一道道飞来的剑气。

　　“你们自管过去，我来化解。”那一岸，抱琴公子清清雅雅道了一句，语态轻柔，却不是妖公子那般有股魅意在其中。

　　两人对视一眼，长剑掠空，化作两道惊虹，丝毫不管飞泄而来的万千剑气，埋头猛冲进去。

　　天穹之上，有百万剑气在倾泄，长、柳二道人齐齐挥弦，一指落下，便有千道剑气纵横。抱琴公子不温不火，双眸闪着淡淡的光辉，修长白皙的十指游走在五弦琴之上，琴弦微颤，一缕缕沛然气机冲飞而起。

　　剑气对撞，琴音对决。

　　陈乾元和独孤茹雪迎着不断乍起的剑气近身，一左一右，齐刷刷两柄闪亮长剑递出，各取一人。

　　面色青如仓木的柳道人，眸子倏然竖起，右手轮动，五指箕张，直朝独孤茹雪当头抓去。

　　飞雪剑闪出，剑尖飘逸，闪着点点寒芒，独孤茹雪不退反进，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掌式”，一剑化万千，婉转如花，把柳道人这一手层层破解，长剑更是又近一步。

　　柳道人急了眼，实在没料到这丫头年纪轻轻，且不说对敌经验的老成，但是这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术，还想当耐看。只听噔的一声，柳道人在七弦长柳琴上截下一根琴弦，在手掌中抖得笔直，犹如使一柄长剑一般，气势升腾，招招精妙剑术递出。

　　那一边，只听柳道人一声爆喝，一脚踢爆坐下那方巨大青岩，残雪飞起，乱石穿空，对着递剑及身的陈乾元便是狠狠一番抚弦，惊响四野，凝实剑气破空狂飞。

　　陈乾元眼神一凝，着实不敢和柳道人硬拼这一记，不然大家都是两败俱亡的结果。秋水剑婉转，犹如一道大光圈一般，泼水不进，陈乾元脚尖在虚空中轻点几步，升空而起。

　　“嘿。”长道人取下两根琴弦，双手持起，犹如两剑，只听唰唰之声，便是千万点寒芒迸射而来，直取陈乾元面门。

　　珂儿在马车上悠悠荡着双脚，捧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淡淡说道：“长、柳二道人在加入无常道之前，是武当出名的剑客，虽然后来在琴道一路上走得很远，但是两人的剑道修为，也实打实的在那儿。”

　　一向闲来无事便爱好抽一口的张老头罕见地放下了旱烟枪，眯着独眼，细细观望了好一会儿，说道：“一人使的是武当的两仪剑法，一正一反，一阴一阳，在一人双剑下使出来，也颇有几分特色。另一人使的是比较少见的连环夺命剑法，绵绵不绝，也是不赖了。”

　　珂儿笑意盈盈偏头看向张老头，说道：“你懂武功？”

　　张老头耷拉下眼眸，目光渺然，不置可否。

　　“武当啊武当，只可惜，当年那位老剑客死后，武当再无剑客，江湖再武当剑法的风采了。”珂儿轻声感叹了一句。

　　“谁说的？”张老头在车板上磕了磕烟灰，随意问道。

　　“我师傅。”

　　张老头又抽起旱烟，浓烟滚滚，遮住脸庞。

　　珂儿继续说道：“自从当年那剑客上天山与独孤剑魔一战之后，便隐秘江湖，无人知其来去，哪怕是天机阁密宗上，都没有对此战记载过详情，只知大概。后来，我跑去问几位师兄，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不肯多言。”

　　见张老头自顾自抽旱烟，完全不搭理自己，珂儿百无聊赖，又拖着香腮看向河岸那一场激战，叹一句：“也不知道那老剑客死了没有……”

　　那一岸，四人激战一团，长柳琴上七根琴弦，已被取下六根，唯剩一根还在这一方古琴之上。陈乾元脸颊被划出一道血痕，之前被柳道人和长道人两人一个猝不及防的换身一剑所伤，可谓险之又险。独孤茹雪将家传的独孤九剑使得酣畅淋漓，“破剑式”共三百六十五式，叠叠落下，硬是将二道人逼入窘境。

　　抱琴公子在一岸挥弦不断，道道沛然剑气斩落，断江裂空，在雪地上斩出道道沟壑，给二道人带来不下伤势。

　　“滚！”二道人齐声一喝，长道人双手双弦，柳道人单手一弦，又是一轮移形换位，登时将摸清对手套路的陈乾元和独孤茹雪打了个猝不及防，生猛击退二人。

　　陈乾元与独孤茹雪并肩飞剑，秋水剑上有浩荡剑气诞起，“还记得那日一剑吗？”他偏头问向独孤茹雪。

　　独孤茹雪楞了一下，又忽然想了过来。那日在群英会晋级赛中，银鹰帮宿老对陈乾元出手，独孤茹雪鬼使神差为陈乾元拦剑，反倒是最后两人使出了一招气机相融的剑术，惊艳四座。

　　“再来一次？”独孤茹雪问道。

　　“对！”

　　陈乾元回首向抱琴公子点了点头，秋水剑婉转，搅动这一川无定河水，沸腾如浪，翻卷如龙，“万川秋水！”千里大江，万顷波涛，在秋水剑的导引之下，蓦然卷起千万道雪白水龙，张须怒目。

　　“一剑飞雪。”独孤茹雪沉心静气，轻轻巧巧递出一剑，天地间便有一道寒流汇聚。

　　两道剑意交融，那万道水龙在飞雪剑气的导引之下，倏尔化作一道通天水龙，飞雪飘飘，水龙仰首，剑气冲霄！

　　在那旁，青衣女子杀完最后一人，抬起头，“望”着这一剑。

　　杵枪不倒的孙济费力扬起了头颅，看一看，所谓的江湖，所谓的天道。

　　珂儿睁大了眸子，依旧嘻嘻哈哈。

　　邋遢张老头用独臂擦了擦独眼，低声一叹，“独孤家呀……”

　　抱琴公子双手抚琴，五弦之音顿响，只见漫天飞雪围着抱琴公子旋舞袅绕，无定河上，有一条条彩色斑斓的鱼儿跃水而出。

　　一弦落而神象起。

　　长、柳二道人四手十指按在最后一根琴弦之上，七窍流血，在耗费生命还击，道道沛然剑气从长柳琴上诞起，一道接一道，一道比一道霸道凌冽。

　　他们是杀手，和江湖人有很大不同。江湖人爱惜性命，但是杀手为了杀人，哪怕是杀了自己也可以坦然赴死！

　　天地有剑龙！

　　乾坤有浩荡琴音，化作滚滚滔天气流，携苍天之威盖落。

　　吼！

　　长、柳二道人仰首怒吼，长柳琴上琴弦根根崩断，无尽气机乍泄，化作一抹惊虹激射而去。

　　轰！

　　剑龙首先与那道耗尽二道人气血的惊虹相撞，强势突飚，谁也不曾相让。苍天之上，抱琴公子恢弘气流已然压塌而来，虚空崩碎，各色空间气流给飞溢，硬是压在那道惊虹之上。

　　剑龙陨，惊虹崩，恢弘气流压盖八荒。

　　天地寂然。

　　陈乾元和独孤茹雪落在青岩之上，皆是大口咳血。他们二人驾驭剑龙，与二道人的临死反扑强烈对撞，首当其冲，体内气血翻涌，显然受了重伤。无定河那边的抱琴公子亦是蓦然嘴角淌出一丝血迹，在那种神意的对拼之中，体内气机被牵引，震伤了血脉筋骨。

　　“总算完了。”持枪不倒的孙济惨然一笑，终是跌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喘息，几欲濒死。

　　那青衣盲眼的女子悄然来到孙济身旁，手中青竹杆一番轻点，道道劲气刺入孙济几处穴位，堪堪止住孙济左肩头流淌不止的鲜血。

　　“谢谢。”孙济眯着眼笑了，温婉和煦。

　　青衣女子虽是盲眼，“看”了孙济肩头伤口好一阵，才摸出自己成名江湖的忘忧针，取出细线，“有点疼，忍着点。”轻声叨念一句，女子就蹲在孙济身旁，细致缝伤。饶是孙济这种杀伐果决，敢和敌人以命搏命的男人，此时缝伤，也是皱尽了眉头，斗大汗珠颗颗落下，但硬是没有**一句！

　　良久，青衣女子才给孙济缝好伤口，举首“眺望”了一眼，轻点竹竿，和重新抱琴的抱琴公子，悠悠离去。

　　这是他们此行杀的第九拨人。

　　从她在笔掌柜那里领下这个任务，就在一路上秘密保护这一行远赴西北的人。他们走了一路，抱琴公子二人或前或后，就已经帮他们解决了九拨杀手了。

　　珂儿拖着香腮，看着在风雪中慢慢远去的两人，心中有暖意升起。

　　江湖有座杀人的客栈，有抱琴，有无忧。

　　他们是温暖的杀手，它是温暖的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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