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罗衾不耐五更寒

　　初夏的晌午艳阳明媚，郦央宫里冬暖夏凉，是最舒适的一处所在，可唯独昭阳殿前，却因祭祀需要，开敞宽阔，毫无半点绿荫遮掩。

　　刺目的阳光打在光可鉴人的白玉石板路上，混着干燥的熏风，鸟叫虫鸣萦绕在耳边，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让人头晕目眩。

　　小靖王恭敬跪地叩首，脖颈酸疼不堪，脑后发髻都被烈日灼烧的热烫刺痛，厚重的朝服被汗水沁染，贴在肌肤上，快要蒸出水气来。

　　马皇后斜倚在软榻上，双目微合，宫婢侍立身旁，轻摇团扇，不时奉上冰凉爽口的樱桃酪、酸梅茶，再是惬意不过。

　　太监们垂首侍立殿外，屏息肃穆，半点声音都不敢出，他们心知肚明，方才齐王来过，跟皇后面前好阵子嘀咕，现下看，娘娘是有心给小靖王点颜色惩戒，这会子是万万不能触霉头的。

　　“皇儿来了？”，马皇后红唇抿起，斜睨双目，轻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小靖王，似笑非笑的勾起嘴角。

　　“儿臣给母妃请安，母妃安好……”

　　小靖王贺兰焉自四年前死里逃生回到京城，就被承正帝亲自册封靖王，收为继子，交由马皇后抚育教养，但小靖王体弱多病，常年闭门府中将养，这对继母子之间，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饶是如此，马皇后仍常常寻机会，将贺兰焉宣召宫中训诫，也会不时送补药到靖王府上，让太监服侍饮用，以表母后关怀慈爱之心。

　　贺兰焉跪在地上，低头望见石板缝隙中，前日才剜光的草，今天又滋出了新的嫩芽，心中不禁冷笑，任凭马皇后再眼疾手快，可终归是管不住暗地里肆意滋长的勃勃生机。

　　“混账奴才！给我掌嘴！”，猝不及防的，马皇后柳眉倒竖，忽然命掌事太监齐百福掌嘴惩罚身后的宫女，小宫女吓的花容失色，惊惶跪地不住磕头，乞求饶恕。

　　“不中用的奴才，小靖王来请安，本宫在歇息，如何你们就没个眼力，不知通禀一声？拉下去，打！”

　　马贵妃秀目圆睁，朱唇开合之间，方才还鲜活明艳的小宫女，就已经如死尸般被高壮的太监拖出了宫门，必是有去无回，任她挣扎哭喊求救，也无人敢应半句。

　　贺兰焉亦是面如玉雕，不露半点声色，马皇后素来视人命如草芥，他早就习以为常，若能被这阵仗吓到，恐怕早已尸骨无存千百次了。

　　“皇儿，这阵子身体可好些？看皇儿无精打采，面色不佳，必是还未用过早膳。来人，将汤圆端上来……”，马皇后挑眉，深深打量面前的小靖王，末了，妩媚浅笑，叫人摸不透她又在盘算什么主意，“皇儿，你小时候就这样，只要肚子饿了，就心不在焉，本宫亲自从叠翠园采了玫瑰花瓣混上核桃、芝麻做馅儿，又命御茶房包成汤圆煮好，特意为你留到现在……”，马皇后慈母之心溢于言表，殷切关爱，笑意盈盈，任谁听了都动容，可她的眸中却似藏着寒霜，不留半分温度感情。

　　小靖王虽面色淡漠依旧，可脊背上已经窜起冷汗，胸腔剧烈跳动，马皇后绝非善类，她今天必是因殿前马光赫一事恼怒，要给自己几分威吓，恐怕这关，不太好过。

　　不多时，宫人端上剔红牡丹食盒，依照马皇后的吩咐，将装着几枚汤圆的青瓷游鱼小盅放在小靖王面前的石板地上。

　　“皇儿，本宫特意为你留的，你尝尝……”，马皇后拿扇子指了指小盅，抿起嘴角儿，笑等贺兰焉吃干净。

　　小靖王没有被恩准平身，也未曾拿到任何食具，这就意味着，要跪在烈日下俯身趴着吃汤圆，可想而知那场面多羞辱狼狈，他垂下眼睫，望着面前的青瓷盏，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果不其然，这场劫数难熬，汤圆馊冷湿黏，大抵是几日之前的残羹，挨到舌尖微微刺痛发麻，莫不是还加了其他作料。

　　马皇后拿团扇掩口，静静观瞧这出好戏，阴冷的目光中透出几分神采，“皇儿，进的可香？本宫可疼你？来人！再给小靖王爷端上一碗！”，宫中有规矩，母妃赏赐饭食，全是恩典，若拒绝则为不孝不忠。

　　“谢母妃恩典……”

　　马贵妃无休止的将汤圆添上，小王爷跪在地上，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吃了不知多少盅馊冷的汤圆，他神情疏离木然，叫人窥不出半点心思，仿佛喜怒哀乐都早已从魂魄中剥离。

　　不知是被强光炙烤的神思恍惚，还是病体不堪承受，小王爷指尖微微颤抖，险些将青瓷盅滑落在地。马皇后收敛笑容，眉头蹙起，眼看暴怒就要喷发。

　　“皇儿，莫不是汤圆太黏腻？母妃赐你消食汤一碗，解解甜腻。齐百福，服侍小靖王饮消食汤！”，马皇后嫣红蔻丹一挥，宫侍从内殿端出白瓷小盏，交予掌事太监齐百福手中，让他亲自给小靖王喂下去。

　　这碗汤色泽棕褐，不同于药材食物，像凝聚着脂粉一类，幽幽泛出诡异的香气，着实令人疑窦丛生。齐百福是马皇后的心腹太监，跟随伺候近二十余年，这宫里多少难言的隐晦，他都有沾染的份儿，马皇后能把灌小靖王吃药的事儿叮嘱交代他来办，显然，是下了十足的把握，这来历不明的药汤，今儿是必须进到贺兰焉的肚里才罢休。

　　眼瞅着大太监的脚步越来越近，在他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狞笑，嘴角艰难勾起，像是被线牵起的木偶，眼神里散发出兴奋的光芒，似地狱饿鬼看的鲜活猎物，“小靖王爷，奴才伺候您用消食汤……”

　　他躬身将茶盏递到小靖王嘴边，甚至快碰到他的嘴唇，恨不能捏起两颊，生生灌下去才好，这是天大的逾矩，可他跟随马氏多年，什么样的宠妃权臣没整治过，又怎会把个病入膏肓的罪臣之子放在眼里。

　　小靖王白皙修长的指尖轻拂，不着痕迹的拨开眼前的茶盏，右手一托，不知何时，盛着药汤的白瓷盏已经到了他手中，抬广袖遮掩，将面庞别向一边。这是大昭朝的礼仪，贵人长辈面前，饮茶酒必回避不可直视，看这架势，他是不用齐百福费心费力，打算自己顺遂了马氏心意，把药汤一饮而尽的架势。

　　小靖王薄唇轻启，药汤才到口边，就看见宫门守卫太监急匆匆走到内殿，凑到近前，悄声向马氏禀告着什么事情。马皇后面色不善，眉头蹙起，朱唇抿的紧紧，显然是内心泛起了怒意，看来，这太监奏报的事情，必定不会让她顺心如意。就这会子功夫，小靖王已经尽数将药汤饮下，将只剩几点渣滓浮根的茶盏递回到齐百福手中。

　　齐太监抬头打量靖王口唇，又看看手中茶盏，将拂尘往臂上一甩，脸色露出谄笑，看样子他心中十分满意，也好回去交差复命了。

　　待过了片刻，只见两列宫人分道步入郦央宫，高声唱和，“皇贵太妃懿驾到，请皇后出殿相迎……”。

　　原来是先帝皇贵太妃卫氏驾临郦阳宫，马贵妃面色阴沉，她也毫不顾忌隐瞒自己的厌恶之情，可又不得不摆出温良贤淑的架势恭迎，实在憋屈的很。

　　这么多年来，虽卫贤贵妃备受马氏排挤冷落，可始终，她都在承正帝的后宫中占据一席之地。百年望族卫氏，一门文臣清贵，后宫根基盘踞，说要扳倒，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除此之外，还有令马皇后极其头痛的一件隐秘。

　　这皇贵太妃卫氏，闺名卫凝波，在先帝高宗二年以才人身份选入宫中，后晋封美人，因身怀有孕册封婕妤，但谁人也未曾料想到，一贯身体康健、胎象稳定的卫婕妤，竟然会诞下死胎，卫氏伤心欲绝，牵连太医全被赐死，高宗皇帝命后宫封口，若再有议论者一律诛杀。

　　表面上，虽风平浪静，可难堵悠悠众口，多少年过去了，依旧时有骇人传言，有说卫氏用禁药强行怀胎，亦有卫家不仁作恶报应说，还曾绘声绘影传出妖怪作孽的故事。

　　可到底有高宗皇帝圣旨口谕的震慑，一切以讹传讹的指摘都未成气候，卫氏心怀宽阔，虽也曾伤心委屈，但到底挺过了流言蜚语的重创。后高宗皇帝垂怜，同年底，晋封卫氏二品昭仪，赐封号‘德’，暗赞她德行俱佳，堪当后宫表率。卫氏沉稳大度，聪敏贤淑，甚的高宗信任敬爱，四十岁寿辰时，被晋封为皇贵妃，位同皇后，统摄后宫。

　　高宗与方氏皇后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方皇后早年曾助皇帝擒佞臣，陪伴御驾亲征西南蛮族，夫妻琴瑟和鸣，故而高宗年轻时曾立下誓言，今生皇后只方氏一人。高宗二十六岁这年，方皇后因难产离世，帝痛不欲生，罢朝十五日，亲自写悼文、扶灵柩送入地宫。所以，尽管卫氏人品德行兼备，却永不会坐上皇后之位。

　　在高宗皇帝弥留之际，只将卫氏一人招至寝殿，促心长谈，立下遗诏，宣告天下卫氏身份虽为皇贵太妃，在大昭一朝却同于皇太后，后世子孙必恭敬孝亲，卫氏百年之后，以太后之礼葬入梓宫，陪伴皇帝和方皇后。

　　不知是不是英明睿智的高宗皇帝心知宫廷权谋倾轧的残酷，为保全卫氏，也为了让后世子孙有所威慑，在驾崩前将‘凤玺’和‘蟠龙权杖’两件开国之宝交付卫氏掌管，也由她来决定再传于何人手中。

　　凤玺，乃后宫至宝，开国太组的赵皇后所拥有，历来为太后或皇后所执掌，可以废立皇后宫妃，处置后宫一切生杀大权。帝若纳娶妃嫔充实后宫，需在圣旨上盖此印，方可颁昭天下，只有拥有了凤玺，才能成为后宫真正的主人。而蟠龙权杖亦是太组遗物，上打昏君、下诛佞臣，见此仗如见太组，帝后亦要行叩拜大礼，是在大昭朝可横行朝野天下的宝物。

　　这两件至关重要的东西都握在卫皇贵太妃手中，可见高宗信任。这也让马皇后万分忌惮痛恨，备受煎熬，名不正则言不顺，再宝贝终究是死物，天下人心中有杆秤，若是强抢，全无半分好处。

　　所幸皇贵太妃卫氏大度慈爱，并无倚仗宝物居功自傲的行径，平日修身养性，安享天年，对于马氏一族所作所为大多置之不理。她的内侄女卫贤贵妃，也是温柔和顺的性子，膝下又无子嗣，对马皇后的欺压多半隐忍，以体弱欠安为由，经常避居西郊长宁离宫。如此，马氏虽不悦，却也念在对方无甚阻碍之处，暂时相安无事。

　　卫皇贵太妃五十开外的年纪，雍容端庄，保养得宜，一头乌丝光洁顺滑，肌肤白皙细润如脂，双颊红润若朝霞映雪，柳眉淡扫，额贴花钿，容貌端丽脱俗。身着秋香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外罩折枝牡丹褙子，发间八宝攒珠寿字金钗光华耀目，只见她由四位宫婢搀扶缓步走入正殿，气韵从容，仪态卓然。

　　“儿臣给母妃请安，不知母妃今日何以得空驾临，让儿臣的郦央宫都蓬荜生辉呢……”

　　马皇后福身请安，低眉顺眼好一副温良端庄的模样，外人看来，倒真以为是一代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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