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小靖王贺兰焉偕同宠姬碧月打道回府，簇拥在河岸边看热闹、瞧好戏的百姓，也跟着渐渐散去。

　　依旧盘踞在秦楼楚馆里寻欢的金主们，都从窗口收回探究的目光，继续软玉温香，醉生梦死。

　　人潮虽褪去，运河却注定不会寂寞，花船沿着高悬在梧桐树上的琉璃彩灯前行，轻歌曼舞，飘渺空灵。在这阵势强大的船阵画舫中，夹杂着一艘灰暗不起眼的小乌篷毡船，摇曳停泊在靠岸边的荷花塘中。

　　诗薇姑娘今时比往日还要悠闲，既不用唱曲，也不用抚琴。恩客就坐在她对面，顺着帘子的缝隙，整晚观瞧着外头的动静，甚至连紧锁的眉头，都不见动半下。

　　她心中颇有些嗔怨，就说小靖王的宠姬碧月美若天仙，可她诗薇也曾是花魁出身，众星捧月，容貌清丽脱俗，别有一番韵致，何至于就沦落成这破船上的摆设，连瞧都没人瞧一眼。

　　“咳……”

　　诗薇颇觉乏味清冷，耐不住两人对坐无语，船内寂寂沉默，时间长了也怪尴尬的，她故意轻咳一声，想找些话题，探探恩客的意思。

　　谁知这声咳嗽还没完全，就被恩客一个手势挡了回去，他抬手微动了动指尖，眼神却仍然是紧盯窗外没半点懈怠。

　　忽然间，就见他站起身来，麻利脱下了华贵宽大的雀金织锦鹤氅，露出墨色束袖劲装，勾勒着挺拔瘦削的身形，青缎般的发丝随意扎起，散落在背上，月光映照之下，倒比绸衫还莹泽几分。

　　“浮梁，送姑娘回去……”，他偏头随意吩咐了侍从，也算是给了诗薇交待，说罢，快步出了船舱，隐没在黑暗的小巷中。

　　再说柳姨娘从胭脂铺会友回了叶府，高高兴兴的满载而归，可这时候，她还未曾想到，一场暴风骤雨的无妄之灾就要临头。

　　才走到她住的碧桐花院的门口，远远就瞧见丫鬟素芯守在外头使眼色，不停朝屋里的方向挤眼努嘴。

　　先开始，柳姨娘还没抬在意，嘴里训斥着，“这小蹄子，装神弄鬼的做什么？”，可她话还没讲完，就已经看见吴妈妈跑了出来，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可算把她给盼回来的样子。

　　走到院中，看丫鬟仆妇们都垂手侍立，屏息不语，显得异常肃穆紧张。这时候，柳姨娘才意识到事情出了问题，她快步跑进厅堂，迎面就撞见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脸阴云密布的叶大人。

　　“老爷，您不是跟着太子殿下巡察黄河水患了吗？怎么又回府里了？”，柳姨娘毕竟是官妓出身，懂得察言观色的道理，她心知不妙，忙端起茶盏，递到叶老爷嘴边。

　　“如何？我若是不在府中，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罔顾礼义廉耻的出去抛头露面，在下人面前丢尽了主子颜面！果然是卑贱出身的粗鄙货！”

　　谁知叶大人毫不领情，他掀手臂将柳姨娘甩个趔趄，又听啪的一声，白瓷茶盏被掷到墙角，摔个粉碎。

　　柳姨娘做梦也没想到，不过是去了个医馆，会让平日里对自己百般娇宠的叶大人如此怒不可遏。她也才明白，原来道貌岸然、儒雅清高的读书人，背后骂起人来，也是句句如刀，剜心蚀骨。

　　她心里疼啊，被枕边人在奴仆面前戳着鼻子骂卑贱，这是从骨子里就没瞧得起她，可见这老头子红绡帐里的甜言蜜语，无非就是对着个玩意儿取乐罢了。

　　可饶是伤心失望，她也看的明白透彻，自己在这府里，不过就是半个奴婢，卖笑求荣，才能换来富贵安稳。尊严？又值几个钱？主子不高兴骂几句，是给你脸面，焉有你反唇相讥的道理。

　　但这时候，一味的惧怕求饶，只会坐实了罪名，无异于火上浇油，激起叶大人的怒意。

　　思及此，柳姨娘索性把心一横，非但没求饶认错，却是将门一摔，跑回了内寝，狠命拉下床帐，结结实实的放声大哭起来。

　　她历来都脾气娇蛮，将软枕荷包之类的物什扔个纷飞，朝还要兴师问罪的叶大人身上砸了过去，嘴上不住唾骂。

　　“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贱货背后给我捅刀子，我不过是担心老爷出行安危，到观音庙求了平安符，也禀明了夫人要去医馆求医，这几日吃不好睡不香，病了也没人管！一心想着调理好身体，好给老爷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倒成了下贱胚子，成了罪过，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她哭得梨花带雨，抽噎不已，话到伤心处又起身往柱子上撞过去，着实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演了个全套。

　　叶老爷一贯治家严明，最看重名声脸面，平日绝然不许女眷出府，他今儿在朝堂上遇了几件烦心事，本想回府后找柳姨娘温存排遣，不曾想闯了空门，让仆人看笑话，又听了方姨娘的几句挑唆，才怒上心头。

　　其实后来看见佳人如花似玉的俏脸，气就消了几分。又瞧她真拿出了平安符之类的的东西，还听闻是去医馆，刚刚拷问了丫鬟几句，倒也分毫不差，才知自己错怪了她，心下不由怜香惜玉起来。

　　柳姨娘也不是糊涂人，她撒泼哭闹，无非是做样子给叶老爷看，现下里他肯伏低做小的哄劝，自然也不会执拗固执，粉拳捶打唾骂了几句，跟打情骂俏似的，两人也就把这争执的不愉快算是翻过去了。

　　“说心里话，老爷能不去那闹水患的地方，真是太好了，奴家担心的茶饭不思，现在心口还噗通噗通跳呢……”

　　和好如初的柳姨娘跟叶老爷缠绵云雨之后，在红绡帐里说起了悄悄话，叶老爷为什么突然半路杀回来了，是她最疑惑的问题。

　　“唉，太子殿下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皇后娘娘惦念担忧，也就推迟了巡察河道水患的时日……”

　　叶老爷长叹一声，简简单单的讲明了缘由，他对柳姨娘的身世来历知根知底。她自小就养在叶府学做官妓，除了教娘之外，不曾接触什么外人，所以，对她说些子朝堂里的事情，也不必太过防备，毕竟他这种酸腐文人出身的男人，大抵都需要个红粉知己来慰藉内心的苦闷。

　　“这才好，奴家能日日夜夜侍候在老爷身旁，不必生出相思病来了……”

　　柳姨娘眨了眨灵动双眸，撒娇耍赖的靠在叶老爷胸前，她故意装作天真懵懂，唯有如此，才是长久保身之道。

　　“女子无知才惹人怜惜，妇人就要守妇人的德行，你以后要记住……”

　　叶老爷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孔孟之道，认为妇人若是成日埋首诗书学问，就是不守妇道。太过精明跋扈的女人，会为家国招来祸端，故而对家中女眷教管极严，不许有任何逾越。

　　正室叶夫人虽出身官宦门第，认字知礼，可自小就只读些《女诫》、《女论语》、《列女传》之类教导女德的典籍，恪守‘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的道理。

　　对丈夫叶大人和婆婆叶老太君都极其恭敬谦卑，可谓逆来顺受，平日谨言慎行，端庄不苟言笑。且还引介这几本书制定了《叶氏女训》，以此来教导训诫女儿、儿媳和宗族女眷们。

　　因为这件事，叶夫人受到了皇上和卫皇贵太妃的大力褒奖，并恩赐在叶夫人家乡祖宅盖牌坊一座，彰显女德典范，并成了朝中命妇们争相效仿的榜样。

　　叶大人最重品德名声，对叶夫人的行为赞赏不已，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成为朝野一段佳话。

　　早年，叶大人虽落魄潦倒，颠沛流离，但从谷州任满回京城之后，承蒙祖上世交的楚国公颜怀安提拔赏识，渐渐有了起色。他饱读诗书，经纶满腹，为人又长袖善舞，圆滑玲珑，故而在楚国公倒台之后，也并未被连累。在承正帝的朝堂上汲汲营营，一直都是官运亨通。

　　可近来，他却颇为气恼不顺，马氏一族横行霸道，在朝臣中作威作福，时常指使要挟他人行营私舞弊、为虎作伥之事，既不玷污自己的双手，又可以借此来拿住朝臣的把柄听命于马家，可谓一石多鸟。

　　他叶晟睿也不例外，身为太子少师，身负将来新君的教导之责，马氏一族更要将他牢牢掌控，多少见不得人的瑕疵被捏在了马家手里，这让谨小慎微的叶大人惶惶难安。

　　但令他安慰的是，视若家族命脉的三子叶澂悦，不仅高中状元，还被皇上选中驸马，自此从朝臣跻身皇亲国戚。

　　太组皇帝遗训，驸马不参政，虽说这会埋没了澂悅的才华，可无形中又避免了他被马氏觊觎利用。纵使将来马氏倾覆，澂悅因是皇亲，又不曾沾染肮脏勾当，想来也不会被牵连，算是庇护了叶家最重要的希望，丢车保帅，棋高一着。

　　马皇后狠辣跋扈，朝野内宫都权势滔天，堪比唐时武后、韦后之流，对这般祸乱纲纪的女子，叶太师是极度鄙夷痛恨的，可他又惧怕马氏淫威，懦弱不敢言。

　　前几日太子自请巡察黄河水患，惹得马皇后勃然大怒，不仅痛斥太子愚钝无知，还因为他是太子少师，未能尽职而迁怒鞭笞，大加责骂，罚扣一年俸禄是小，在同僚之间颜面尽失才令人愤懑。

　　现下太子巡察成了泡影，他被马氏记恨芥蒂，又在太子面前失了威仪，可谓两头不是人，有苦难言。

　　对朝堂的上的事，柳姨娘听得昏昏欲睡，不多时，已经响起了微微鼾声，这让叶大人愈发爱怜，恨不能再缠绵一番。

　　五月初三，再过两天就是端午，恶月恶日，阴霾毒瘴四溢，以寻常人的浅薄必然无法感知，可对于修为深厚的人来说，因太过敏锐，反而觉得压抑难耐，要闭关调息歇养元气才是。

　　辰砂本来早早就收拾好包袱行囊，打算到郊外雾峰山去避世修行，可临行的前几天又发生了变故。她云游在外多年的师傅逍遥子现身京城，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线索消息。

　　这么多年，她和颜玖为了昔日家族灭门之祸，苦苦寻找幕后罪魁，可无奈何仇人掩藏太深，找到的，不过是零散的片段。唯有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残缺拼完整，才能报仇雪恨，还一百多族人一个公道。

　　况且，她要的，绝非仇人的颈上人头这般简单，必定是要替父亲和宗族洗清冤屈，摘掉叛国罪人的恶名。

　　当年楚国公兼任太傅、右丞相，还是先帝高宗亲口册封的新君辅政大臣，后在承正帝五年的时候，因谋逆朝廷、卖官鬻爵、功高震主、通敌叛国等三十二大罪状，被下令满门抄斩。

　　在那个时期，昔日先帝高宗朝堂上的肱骨重臣中，有很多人被斩首、抄家、流放，官场格局被清洗，这也是后来马氏独大，称霸朝野原因。

　　对于颜氏一门来说，当然明白这罪名是莫须有的诬陷，天大的冤枉。

　　况且，若真是理直气壮的惩处臣下，会经由刑部、大理寺问审，何故会在定罪的前几日，趁着夜黑风高来府中杀人放火，显见得，是有人心中有鬼，势必不能让颜家人得到在天下百姓面前开口辩驳的机会。

　　逍遥子四海漂泊，行踪诡秘，如世外高人般隐逸于山林市井之间，辰砂与颜玖虽名义上由他抚养，可实际上，兄妹二人不过一年半载，才会跟这位师傅见上一面。能让他出现在京城，必然是事态发生了了不得的转折。

　　“为师此前游历终南山，偶遇故人，从未想到他还会活在人世，且道出了惊天隐秘。这人正是侍奉先帝高宗的内监常如海，之前寝宫宣德殿当差，先帝驾崩前曾侍奉左右，先帝驾崩后，近侍内监尽数殉葬，他却因染了烂疮毒，被扔在荒野乱坟岗等死，谁曾想却因病逃过一劫，躲到终南山，栖居崖洞内苦修。常如海是我同乡，先前有过数面之缘，这番相见，恍如隔世。他提及，在先帝驾崩前数日，曾暗中召见过楚国公，甚至避开了掌事心腹太监，是由他来引的路，隐约听闻先帝似乎有遗诏托付，事关重大，他也不敢妄言。且就在先帝驾崩当夜，是如今的天子承正帝守在御榻前侍奉，父子间似乎有争执，不多时，先帝驾崩……”

　　逍遥子端坐于颜玖房中的铁力木禅椅之上，不过五十开外的年纪，却已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剑眉凤眼，仪表堂堂。

　　他用杯盖拂去杯中的浮沫，面色平静的讲述着探听到的新消息，看来这些年，为楚国公奔波的，远不止颜玖兄妹……

　　“师傅，难不成，承正帝弑父弑君……”，辰砂眉头蹙起，被自己的想法震惊，若当今皇帝真如此大逆不道，恐怕这个秘密，就能撼动天下。

　　“依着承正帝的心性，难保不会下此毒手，只不过凭一个卑微的内监之言，不足以为证。我看，另一个消息倒是耐人寻味，先帝高宗曾秘密将遗诏托付给恩公，这件事不光常如海知道，另外的人也提及过，而且传说这密诏，跟靖王贺兰曦有关，难不成，是先帝心中的皇位人选，另有意属……”

　　无论多久，逍遥子都对楚国公敬重有加，口称恩公，他性情虽然孤僻清高，可秉性却是侠义君子。

　　“先帝宠爱宸妃，偏疼靖王爷，世人皆知，况且靖王人品高洁，文武双全又战功赫赫，若真是想让他继位，也是无可厚非。承正帝有什么能耐，无非仗着是先皇后方氏所出的嫡子，又有卫皇贵太妃扶持，小肚鸡肠。可就算他是篡位，又有何用？靖王贺兰曦已经仙逝多年，他儿子小靖王贺兰焉又是，又是那样……”

　　辰砂提起大英雄靖王贺兰曦的时候，还振振有词，慷慨激昂。可待话头到了小靖王贺兰焉身上，她就跟心虚的贼一般，面色绯红的噤了声。

　　也多亏逍遥子低头品茶未曾在意，好悬没露了破绽马脚，在一旁算账的颜玖见妹子如此不争气，翻着白眼鄙夷的摇了摇头，叹其不争。

　　“贺兰焉那样？哪样？嗜酒如命，浪荡虚度，沉迷女色，命不久矣？坊间的无稽之谈不可尽信。这孩子，身为靖王遗孤，能在承正帝的眼皮子底下活下来，就足以证明他的心机和运气都不差。虽然，他少不了吃苦头，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到底还是要磨炼出个坚韧的性子才是。说起小靖王，还要你去他府上办件事……”

　　对于贺兰焉在民间的流言蜚语，逍遥子倒是颇不以为然，他看惯了宫廷朝野的尔虞我诈，不会轻易偏听偏信。

　　“什么？！不去！我这辈子也不想和小靖王打交道！”

　　辰砂答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听闻师傅要让她去靖王府，简直是如临大敌，芒刺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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