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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纵浮搓来不相逢


  洒脱清朗的声音渐行渐近,柳眉凤目的俊俏公子笑容戏谑,眼神不住在新科状元和娇艳灵动的小姑娘之间打量。

  “我还当你被什么为难事困住了脚步,不曾想,是遇上了红颜知己,哪里是为难,寤寐思服还差不多。唉,本以为叶三公子超然世俗之外,了断了尘缘七情,可就眼下看来,也未必如此……”

  卫逸轩的性情本就桀骜不羁,说话行事随心所欲,从来无所顾忌,他方才无意中瞧见叶澂悦和辰砂说话的神情模样,心中已经了然三分,忍不住拿好友打趣调侃。

  “休得胡言!辰砂姑娘于我是故交,此番相遇,不过寒暄几句罢了,你莫要唐突造次……”,叶澂悦骤然蹙起剑眉,他素来稳重规矩,岂能当着姑娘的面,任凭卫逸轩胡说混闹。

  辰砂如芒刺在背,简直是站如针毡,一个叶澂悅就够麻烦了,这会子居然蹦出个卫家的公子。

  说起卫逸轩,他的母亲出身河东肖氏,与辰砂之母、楚国公夫人是同胞的姊妹,如此循着血脉,两人是姨表亲的兄妹。

  可贵族世家之间,亲缘血脉是富贵鼎盛时的连枝锁扣,又是破败灾祸时甩不脱的瘟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中间的门道微妙的很。

  在举家灭门落难之时,辰砂既没有倚靠姻亲卫氏,也未曾寻求母族河东肖氏的相助,而是投奔了无亲无缘的父亲故交逍遥子,这其中全是楚国公在世时的筹谋,不可谓不周全长远。

  彼时颜家遭圣旨降罪屠戮,无论是外戚卫氏,还是河东肖氏望族,都可谓是覆巢危卵,相当惧怕被牵连,他们也决计不会为了灭门的罪臣孤女,去搭上几百口族人的性命。

  时过境迁,再遇亲戚旧识,辰砂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故交……”

  也不知什么缘故,卫逸轩就跟没听懂一般,用修长指尖婆娑着下颌,将意味深长的目光又投向局促不安的叶澂悦。

  “你莫要胡言乱语,唐突冲撞了人家。辰砂姑娘乃锦霞巷花妍胭脂铺掌柜之妹,因着之前给我们府中女眷送些脂粉,才偶然相识。”,卫逸轩促狭的眼光,令叶澂悦坐卧难安,生怕惹来误解,急忙忙替辰砂辩驳。

  “哦?这么说,今儿个辰砂姑娘是来给马府女眷送胭脂水粉的?”

  可惜卫逸轩故意不理会,气势态度有些咄咄逼人,盯着辰砂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戒备审慎。这也怨不得他多疑,多事之秋,敢跟马家扯上关系的人,都不是凡人。

  “非也,小女乃是算命看相的。如何,公子要不要卜上一卦?”,辰砂却不以为然,她直视着卫逸轩的盘问,笑意盈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呵,我就不必了。想来姑娘也是给马府女眷们凑趣卜卦吧?哎,小靖王府邸女眷姬妾众多,姑娘不妨问问王爷,何时开堂会,要不要女方士来凑趣?

  卫逸轩虽仍在浅笑调侃,可眸色却幽黯下来,他心思敏锐,细腻如发,辰砂的挑衅让他很是不舒坦,总觉着这女子气势凌厉夺人,心机太深,不似寻常小户商家女。过了半晌,他忽然目光一抬,瞧着诸人身后的地方,轻轻抬了抬下颌,勾起的唇角间,多了几分玩味。

  几人顺着卫逸轩目光所及的方向朝后看去,就见小靖王贺兰焉坐在浅金色大宛良马之上,被午后的云彩散落一身光华。白玉面庞上,星眸熠熠,剑眉飞扬,挺直鼻梁下,薄唇凛然,一身素色锦袍落着暖阳余晖,乌纱冠束着如缎青丝,英武非凡,俊逸出尘。

  只是他面色不善,阴沉着神情,低垂眼睫俾睨众人,透着让人无法参透的肃杀寒冷之气。

  “下官见过王爷,请王爷莫要降罪,方才卫大人不过是拿下官玩笑,并非有意冲撞王爷……”

  叶澂悦不知前情,只当贺兰焉是因卫逸轩拿他姬妾多的私事来开玩笑才生气,所以赶忙上前一步,俯身行礼劝和。

  其实,他们几个是幼时相交的挚友,这点打趣促狭的话本不算什么,只是在马府跟前,不得已装出陌生的客套架势来。

  “我是替辰砂姑娘的生意着想,才叫她去给小靖王爷的姬妾们卜卦解闷,如何就谈到降罪了?”

  卫逸轩却不相信小靖王不悦是因为自己,他只觉着是贺兰焉因为马光赫之前的挑衅羞辱才不痛快,所以,也没当回事,只管胡闹玩笑,想哄他一乐。

  “公子只管扫了自家门前雪吧,管什么旁人家的瓦上霜?小女卑微,不过出门赚几个嫁妆钱,不敢妄自攀附王爷,也怕冲撞了高门贵妾!”

  几个权贵公子谁也没想到,他们还在相互应和周旋,人家小姑娘倒是先恼了。只见辰砂的面上泛起红晕,秀美蹙起,眼眸含着几分愠怒之色,话也说的刻薄直白,言语间的讥诮嘲讽,任谁都听得出,半点情面都不留。

  叶澂悦怔愣无语,他根本没想过一向浅笑嫣然的辰砂姑娘,会这般气性,简直如胭脂烈马,娇蛮难驯,听见她这几句,又让人惶恐起来。

  “辰砂姑娘,你,你,你定亲了……”

  叶三公子关切的话才说出口,自己都想抽自己的嘴巴,他不过是想替卫逸轩的无礼道歉,可怎么听,都像是在窥探人家姑娘的私事,跟登徒子有什么区别。但是,若他不问,又终究是意难平。

  “噗……”

  卫逸轩这个罪魁祸首,他掀起风浪,还不管不顾不收场,只忙于捡乐子,眼瞧着活了十几年都温润清冷,跟出家道士一样克己的叶三公子,居然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还真是稀罕。

  且他们都没注意到,一直沉默无言坐在马上的小靖王,此时的脸色愈发阴郁下来。

  辰砂意兴阑珊的望了望愁眉微蹙,欲言又止的叶三公子,又瞥了眼幸灾乐祸,静待好戏开锣的卫家公子,再想到令她介怀难安,连望都不敢望上一眼的小靖王爷,不禁在心中长叹口气,琢磨着如何才能悄无声息的全身而退。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修为,隐遁身形吧?她还真怕吓着这般凡人……

  就在这纠葛错杂的场面愈发混乱的时刻,只听闻身后一声扬鞭脆响,骏马高扬着前蹄嘶鸣,绝世无双的少年藩王将薄唇抿起,始终未发一言,森冷着目光绝尘而去。

  见贺兰焉走远,辰砂也就随意找了由头抽身而退,可才没走几步,却又听闻身后有人在唤她留步。

  回头看却是卫逸轩,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的左右打量着辰砂,“姑娘,你我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晚生看姑娘,有几分面熟……”,他修长食指不住在唇间婆娑,似乎也在思索着记忆中的重合。

  卫逸轩这话一出口,让辰砂心里头咯噔一下子慌起来,这人本就是自己的姨亲表兄,莫非他察觉出来了什么?

  只是她面上仍是不露声色,忽闪着上挑的含露杏核眼,目光中多了几分不善,“公子是朝廷重臣,又出身高门世家,怎的会与小女相识?想来,莫不是公子常常出入烟花之地寻乐,错记了容貌与我有几分相似的兄长?他倒偶尔去勾阑酒肆给姑娘们送脂粉……”。

  卫逸轩被辰砂这话说的怔愣,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暗指,急忙摆手辩驳,“姑娘误会,卫某虽看似浪荡不恭,可也到底是朝廷命官,流连烟花之地什么的,还是请姑娘慎言……”,他左瞧有看,这地方是马府花园后门,今儿又摆寿宴,难保不会路过出入些权贵,若落了把柄口实,传到家族中去,也够他一呛。

  “卫兄,辰砂姑娘还有事在身,你且不要叨扰人家了……”,叶澂悦看出辰砂面色阴冷不悦,赶忙喝止了卫逸轩,给她解了围困。

  待到辰砂已经不见了踪影,卫逸轩和叶澂悦也理了理服色,打算回到马府,可才走了几步,就听卫逸轩‘啊!’了一声,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猛然转头指着方才辰砂离去的方向,张口结舌,不住点着食指,显然他已经想起了觉得辰砂面熟的因由。

  忽然,瞥了瞥身旁的叶澂悦,却见三公子目光怅然,落落寡欢。

  七月初五这天热的出奇,天空上的日头火辣辣,烤的地面都焦烫灼热,辰砂懒懒倚坐在后院的藤椅上,看颜玖忙进忙出的不停歇。

  “辰砂,铺子里忙不过来,别再闲躺着,过来搭把手!”,终于,他发现了后院里的闲散人,愤懑的发泄不满。

  “别说咱们家铺子,你看整个锦霞巷,哪儿有半个客人的影子?这日子口,谁出门谁烤成焦炭,又不是傻子……”,对于颜玖的呵斥,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依旧是蔫头耷脑的打瞌睡。

  “没客人就不忙活啦?!分胭脂膏、装盒、配方子,事情多得很!如何在你眼里就半点活计没有!”,他皱眉愤懑,数落着妹妹躲清闲,饶是如此,脚下的步伐匆匆忙忙,半刻不停歇。

  兄妹二人正掰扯斗嘴,前院伙计小蔻子跑进来传话,说有两个怪人抬着几个大箱子到了铺子里,说是来送谢礼,又不说明缘由,劝也劝不走,只能来请掌柜的过去瞅瞅。

  颜玖和辰砂面面相觑,不知又是何方神圣不请自来,无奈之下,只得颜玖打头阵,先过去会会再说。

  铺子正厅里站着两个衣着体面的小厮,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量高瘦,面容清秀,看样子,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下人。

  “不知两位小哥大驾光临,所谓何事?”,颜玖跟在伙计身后,暗中将来客好一番打量,半晌才缓步入了厅堂,俯身作揖,探问着二人的目的。

  “掌柜大人莫要客气,我二人是奉主人之命,特来送上礼物,以答谢掌柜的救命之恩。”,这两位小厮举止礼数周全,言辞间也十分恭敬,明眼人一看就知晓,必是出自高门大户的教导。

  “救命?之恩?敢问二位,贵府主人是?”,颜玖穷尽脑汁回忆了一番,似乎有点子眉目了,可他随来性子谨慎,不敢冒失承认什么。

  “回掌柜大人的话,我家公子姓蔺,单名一个骥字,前几日被歹人为难,多逢掌柜仗义搭救。公子一直铭记在心,今日命我二人奉上谢礼,聊表心意。”,两位小厮倒也不隐瞒,坦坦荡荡讲明缘由,没想到一面之缘的蔺骥还是个重信义之人。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至于谢礼更是羞愧不敢当,还请二位小哥回禀贵府主人,心意已领,谢礼请收回,莫要挂怀。”

  颜玖心中很疑惑,不敢冒失承认什么,这蔺骥明明是被辰砂所搭救,为何两个小厮闭口不提;还有,他惹上的是黑衣暗使,若这其中有诈,被拖下水,可得不偿失。

  “我家主人料到掌柜大人会有所推辞,特命我二人劝慰掌柜大人莫要顾虑,不过是些时令瓜果,赏玩器物之类,聊表心意,还望笑纳……”

  两个小厮文雅和气,无论颜玖如何推脱,他们永远都是笑意盈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软钉子一来二去,叫人无可奈何。

  前头颜玖正为甩不脱的盛情所苦恼,辰砂在后院有些坐不住,她听闻铺子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心中好奇难耐,就想从后门溜出,偷偷去窗外瞧瞧热闹。

  可才探头探脑的推开后院门,就被一声‘姑娘’给惊得一哆嗦。

  “哎哟喂!”,她激灵一下子回过身,猛然朝四下观瞧,敢情不止铺子里有来客,后方还埋伏着呢。

  “惊扰到姑娘,小生冒昧……”

  就在后院门的正对面,运河边的垂柳下,站了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瘦削挺拔,器宇轩昂。这人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虽只穿着随意的窄袖罗衫,可身上却透着一股端正尊贵的气度。

  “你是……”

  辰砂将手指蜷在唇边,假意苦思冥想,其实以她的聪慧机灵,早在第一眼就认出这人是从运河水中爬出来的蔺骥,装出这般迟疑的态度,无非是对他有芥蒂,不想锋芒太露。

  “小生蔺骥,姑娘可还记得,前几日运河边,多蒙姑娘搭救……”,蔺骥谦和从容微微俯身,像辰砂表露谢意。

  “哦……。吝己公子?敢问尊姓大名是‘吝啬的吝,自己的己’对吗?公子可安然无恙了?歹人可还在纠缠?”

  辰砂早就怀疑他说的是假名姓,故意拿错字来讥讽,况且,这人派了手下去送谢礼,自己却堵着别人家后门,想也是居心叵测。

  “非也……”

  蔺骥被人把名字说成‘吝己’,纵是再有涵养,也会颇感尴尬不悦,他忙纠正,“是蔺骥,‘蔺相如的蔺,世不乏骥的骥’。托姑娘的福,歹人已不再纠缠,想是那人小生来锦霞巷游玩,太过张扬显露,才惹市井无赖的忌惮所招致祸端。”。

  “既是脱险,就属万幸。公子容我多言一句,这锦霞巷鱼龙混杂,保不齐前日谋害公子的歹人还徘徊在周围,公子多加小心才是。今日我还有事,恕不奉陪,告辞。”

  辰砂对蔺骥的说辞很是不以为然,她想套出黑衣‘暗使’的行踪,以及他们追杀蔺骥的目的。但谁承想,这蔺骥也乖滑的很,说话滴水不漏,半点风声都肯透出来,名字也是假的。纵是这般防备,还来假惺惺的送什么谢礼?

  “多谢姑娘提醒,晚生前来只是想聊表心意。本想将谢礼送予姑娘,又怕太过唐突,妨碍了姑娘的清誉。故而才派家仆到铺面上,送予掌柜,还望姑娘体谅我一番心意,劝掌柜收下……”

  似是看出了辰砂心中所想,蔺骥也不气恼,他目光清澈坦荡,将心中的顾虑和想法,讲了个清楚明白。

  辰砂犹豫了片刻,她垂下眼睫,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面前的蔺骥,只觉得这人行事古怪的很。明明就任性妄为,不懂人情世故,还刻意显出礼貌周全的模样架势来,反倒让人觉着起疑。

  半晌,她无奈的叹息摇头,回身喊了个伙计,让他传话给前头铺面的颜玖,收下蔺骥公子的谢礼,好让办差的两个小厮也好回去复命,莫要为难下人。

  “姑娘真是善解人意……”,蔺骥见她妥协,收下了自己送来的贺礼,脸上喜形于色,展露出欣慰的笑容。

  “公子也莫要介怀。我们兄妹二人从外地来京城谋生,好不容易开了这间小铺面糊口,并非我们有意怠慢公子的一番赤诚美意,只是谨小慎微惯了,怕惹上地头蛇之类的麻烦,连生计都成问题。”,辰砂不愿得罪这古怪的蔺骥,想之前颜玖对他态度强硬,赶忙圆了几句,大家面子上也好看些。

  “惹麻烦?是地痞无赖之流吗?怎么?如今天子脚下,也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事?!让百姓为生计糊口都不能踏实安心?焉有此理!实在罪不可赦!”

  就说蔺骥不通世故,辰砂不过是找借口胡乱敷衍,想赶紧脱身罢了。他在听闻锦霞巷有地痞滋事之后,忽然怒不可遏,连眉头都蹙了起来,眼眸里快要燃出火焰。

  “哎哎,蔺公子,也并非那么严重,我们就是胆小怕事惯了,无权无势的小民都这样,您不用太在意。倒是你自己,快些回去吧,莫要再遇上歹人,让家中长辈牵挂……”,辰砂头疼不已,也不明白哪儿冒出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连点眼力见都没有。

  “姑娘真是善解人意,如此,小生就不叨扰了,告辞!”,蔺骥被辰砂的言辞说动,终于露出离去的意思,正当辰砂松了口气的时候,又被他叫住了,“姑娘,敢问,姑娘芳名?若遇上流氓地痞滋事,大可,大可来找小生……”,他忽然收敛了方才气吞山河,义正词严的架势,吞吐犹豫起来,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辰砂,小女名唤辰砂。蔺公子不必客套,若是府上有女眷要胭脂水粉,尽管来帮衬小店就是。”

  辰砂懒得跟他磨蹭耽误工夫,大大方方的报上了名字,心中忍不住不屑鄙夷,地痞流氓?哼,别说锦霞巷,敢问全京城,地痞流氓都忌惮谁三分?听谁号令?他们甭管混什么地界,都暗中尊她哥哥颜玖一句,小玖太爷!

  她们家开铺子,谁敢滋事?莫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

  只不过,这话是不能跟蔺骥讲的,这莫名其妙的怪公子,想必还有点子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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