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不见江山见尘烟 > 第75章 细想从来断肠处

第75章 细想从来断肠处


  入了秋,虽是中秋、重阳、祭祖、冬至一个个大节庆接踵而至,大昭朝的文武百官们所要筹备最大盛事,却是当今天子承正帝的万寿贺筵。帝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朝乾夕惕,如今已十八余载,近知天命之年,故大赦天下,万民同庆。

  话虽说的冠冕,可承正帝办寿辰大赦天下,还有几重隐晦的意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现在的大昭朝虽看似歌舞升平,可实质上早就外强中空,四面楚歌,戎狄可汗去世后,子孙兄弟就再不屑当初和靖王贺兰曦定下的契约,对中原的肥沃富饶虎视眈眈。西南一带属襄王贺兰晖的属地,可承正帝忌惮兄弟子侄,怕他们谋逆造反,而从不敢放权,襄王无兵,又不愿惹是生非,成日醉心琴棋诗酒,往来文人墨客,对蛮夷的蠢蠢欲动,只睁一眼闭一眼的混日子。

  外头的威胁尚可拖延戒备,可朝中被马氏掌权多年,营私舞弊,纸醉金迷,贪官污吏结党营私,成日里欺上瞒下,鱼肉百姓。黄河水患治理不善,流民领不到赈济钱粮,只好四散逃荒,又闹得饿殍满地,瘟疫横行,处处田地荒芜,村庄废弃,一片凄凉惨状。

  这一两年,承正帝被莫名的恶疾困扰,头痛欲裂,乏力昏沉,对国家之事无心无力,他倚仗着朝廷府衙机构运作周密,又有尉迟丞相、大理寺卿等重臣扶持,也就安然在西郊颐华宫歇养,一年竟有七八个月不在皇城。

  当今天子为人高傲倔强,心思又极度敏锐细腻,要他承认治国不利,发罪己诏,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的痛快。所以这次的万寿大赦,也有安抚民心、消孽祈福之意。

  不知什么时候,坊间似乎有奇怪的留言散播出来,就连高墙密闭的宫廷,也渐渐听到些耳闻。

  说之前祭奠圣人大典上,出了差池变故,导致圣人石像坍塌,伤及了官员性命,是因为当今太子庸碌不仁、好大喜功,绝非继承大统的人选。这是天怒预兆,圣人之灵向百姓万民的告诫,甚至还牵扯出黄河水患时,太子因风寒躲避逃脱巡察,如此胆怯懦弱、佛口蛇心之辈,岂能统领大昭朝。

  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太子贺兰承煊二十几年辛苦隐忍,所树立的声望,如今岌岌可危。

  皇后震怒,命官府衙门严查谣言的源头,见造谣生事者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大刑伺候,可朝廷刑罚再严厉,堵不住悠悠众口。差役四处抓人,闹得人心惶惶,更让百姓猜忌不满,认为是太子欲盖弥彰,欺压草民。

  见这般下去不是办法,马皇后索性也就不再理会,她思忖琢磨着,这无非是刁民抗衡官府的小手段,过不多时,再闹出什么大事让他们起哄胡闹,太子的麻烦也就随之烟消云散,并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现如今,要加快给太子选侧妃立侍妾,早些生下世子才是正经,人丁稀疏毕竟是孤掌难鸣,可若有了孙儿,还怕朝臣百姓的反对?其实马皇后也不太担忧,承正帝子嗣单薄,除了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就只剩下少了条胳膊又出身卑贱的齐王,若废太子,除了嫡孙之外,恐怕还找不出什么其他人选。幸好梅贵妃和她生的贱种早就去见了阎王,当年真真是未雨绸缪,乐得眼下清闲踏实。

  马氏向来雷厉风行,心中有了筹谋,就即刻派人去禀告了卫皇贵太妃,撺掇着老太太趁中秋团圆节,在南郊庆曦宫办游园赏菊的筵席,凡四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女子皆可入宫,也算是皇家的恩典。

  马皇后的心腹太监齐百福,足足在卫皇贵太妃的寝殿外跪候了大半个时辰,才见着老太妃宫里的女官缓步出来相迎,说是老人家在参禅礼佛,让郦央宫的大总管久候了。

  齐百福打心眼里愤懑怨恨,明白这是老太太给的下马威,面子上,无非是怠慢个奴才,可暗地里,谁不懂打狗看主人的道理,还不是压制皇后娘娘。越想越憋屈,太监是不全的人,平日里看着主子眉高眼低,夹缝里求生存,心胸比较窄仄狭隘,若是受辱,一旦翻身,必定折腾个永无宁日。

  齐百福亦是如此,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在马氏面前,添油加醋的给皇贵太妃或者卫贤妃告上一状,搅浑宫中这潭深不可测的水,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饶是如此,待到见着皇贵老太妃的面儿,这皇后的心腹太监仍是僵硬着挤出笑容,阴阳怪气儿传递了马氏的意思。庆幸着老人家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亦不愿跟个奴才纠缠,只淡淡的回说知道了,就打发了他回去,弄得齐百福也是颇为忐忑,摸不着话里的脉络,不敢跟上头交差。

  冷眼望着齐百福讪讪的躬身走出寝殿,皇贵太妃柔嫩纤长的指尖托起茶盏,身旁的宫婢忙要上前侍候,却被她摆手遣退,只将不远处的女官唤到眼前,“潇若,哀家的心思,你可明白?”,只见太妃凤目一挑,唇边露出几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要说,轩哥儿年纪也不小了,家里的兄弟们都有了子嗣,任他逍遥下去,也是不妥。不过,娘娘放心,虽说孩子脾气了些,但轩哥儿到底是个重情义、明事理的性子,不过是文采和模样都太好,未曾遇上配得起他的女子。这回中秋宴,寻个家世样貌匹配的千金,过年再添个一儿半女,也就稳下来了……”

  回话的女子约莫五十岁上下,肤色白皙眉目柔和,螺髻高盘黑如墨缎,双颊映着光泽,保养得宜,气质温和雅致。她名唤潇若,是卫皇贵太妃的陪嫁侍女,当初随着自家小姐一同入宫,如今也过了几十个年头。执掌内宫六司,亦是卫氏的心腹,心机深沉、处事稳妥,在大昭朝的后宫当中,也是大权在握的人物。

  潇若被卫氏视作娘家亲信,二人名为主仆,可在人心诡诈的后宫之中,彼此相依扶持了这许多年月,暗中也是存了几分姊妹情谊,言谈间也大可叙叙家常琐事。她出身卫氏家奴,自然懂得个中隐秘,皇贵太妃卫凝波这辈子,从纯真明艳的世家嫡女被选入掖庭,到呼风唤雨、深谙谋略之术的后宫之主,个中辛酸坎坷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现下,卫皇贵太妃走到今天尊贵至极的地位,早已将世事看得云淡风轻,能让她挂怀操劳的,无非是母族卫氏一门的平安长久,和另一件或许至死都无法大白于天下的隐秘,这也是藏在老太妃心底最深刻痛楚。

  能被提及的,自然是不避讳人的话,潇若抿嘴笑起来,她深知皇贵太妃的心意,卫氏宗族虽是诗书礼仪的世家,可在朝野的支撑,多半靠后宫女子维系。本就没有武将兵权在握,再无肱骨文臣的扶持,难免让世人嘲笑卫家气数衰竭,后力不足,只靠卖女换荣华。

  在诸多的卫家儿郎之中,太妃最看重嫡侄孙儿卫逸轩,年幼时已是出口成篇、辩才无碍,才华卓尔不群,被先帝高宗一句‘后生可畏’而名满天下,且性情又机变灵巧、博学多闻,其母出身贵族河东肖氏,温良恭让、明辨大义,将来必定是封侯拜相的诸葛之才。偏偏他还不屑以世家之子身份自居,恃才傲物,非要从科考出身,十四岁就中了秀才,随后又考中举人,入国子监求学两年,入当世大儒门下,殿试时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骑马游街,光耀门庭。

  只是可惜啊,被太妃和卫家都赋予重望的轩哥儿,不知为何故,不仅没随着年纪渐长而稳重懂事,反倒自打入了官场之后,就再无读书时的清高风骨。愈发的桀骜难驯、玩世不恭起来,成日流连花间柳巷,结交文人墨客,饮酒吟诗狎妓游船,醉心苏门学士们隐逸豪放的生活,将朝野权势视如无物,气煞了父亲和族中伯叔之类的长辈。

  但家法族规都轮番用了遍,人家依旧我行我素,半点不见悔改妥协……

  老太太到底见多识广,她把一切问题的结症都归于是卫逸轩还是孤家寡人,所以还是孩子心性儿,胡闹贪玩也罢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朝中格局虽未曾撼动,但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宿疾缠身,随时都会风云再起,贵族世家之间都忙着结盟,为今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长远富贵去铺路。

  所以说潇若极明白老太妃的考虑,她开口就点了轩哥儿的名字,这个卫家还没成亲的黄金宝贝疙瘩,得留着钓大鱼,要寻个家世样貌都匹配的千金。可老太太倒不以为然,低眉浅笑,缓慢的划着茶盏盖,目光微微有些失神,这就证明她在思索着什么。

  “哀家倒觉着,小儿女成亲过日子,图个安稳平顺。都说一堂媳妇,十代儿孙。家世出身在其次,模样性情要好,知书识礼,温婉贤淑是真。轩哥儿这浪荡性情,唯独缺个人拴拴他,这回中秋饮宴,你倒要替哀家好好物色……”

  “太妃说的极是,奴婢自当尽心……”

  潇若会意,忙开口领命应承。老太太嘴上说不介意女家门第,可赴皇家筵席的至少四品官以上,家世不会差到哪儿去。她们卫氏一族素来眼高于顶,娶的女子,从河东肖氏到海宁陈氏,哪个不是名门望族之后。可见是要在金玉堆里挑奇珍,找个人品、德行、容貌俱佳的姑娘,且还要母家为官清白,门风端肃,不可跟卫氏不睦,亦不能依附马氏,简直是难上加难。

  承正十八年中秋,帝因头风宿疾困扰,久未上朝理政,近来大恙近愈,龙心甚悦,特行三日斋戒,御驾亲率百官,赴宗庙祭告先祖。皇贵太妃下懿旨,在南郊庆曦宫摆筵席,饮宴群臣,凡四品官以上者,皆可携女眷赴宫宴,享天家恩惠。余下文武官员分五等,赐金银玉器、珠宝彩缎。

  庆曦宫是先帝高宗时期所建的避暑宫苑,位于京城南郊凌云北麓的山间,依山就势开凿修筑,不仅风景瑰丽绮美,山顶一道瀑布倾泻直下,破云雾萦绕,气贯长虹,谓之京城一道奇景。

  “前日母亲入宫,无意中听闻这中秋游园,名义上是庆贺圣上宿疾大愈,犒赏饮宴群臣,可暗地里却是为太子选新侍,充实东宫……”

  说话的人,一身石青色圆领锦袍服,领缘露出素白的罗衫,面若皎月,剑眉如画,眼波盈盈流动,模样俊秀倜傥。声音清冽醇厚,举止儒雅风流,可不正是皇帝的东床快婿叶澂悦。

  此时,他与卫逸轩、何潇漪,还有懒懒倚坐在梧桐树下的小靖王贺兰焉,躲避了人群耳目,凑在离庆曦宫不远的山澜别院之中,闲话着宫中琐事。

  “怕不止是给太子充实东宫这般简单吧?我看啊,既然是皇贵太妃牵头下旨办的饮宴游园,必定不会是给皇后当差办事,估计老人家心里另有盘算。想来能让她惦记挂怀的,也就是卫家的金玉哥儿,看样子,这回你插翅难逃,喜酒我们是吃定了……”

  罕见的,贺兰焉会参与到友人们的言谈之中来,以往大多时候,他都跟玉雕仙人一般,清冷寡言,喜怒不形于色。这这回不仅嬉笑调侃,还拿卫逸轩来促狭打趣,令周遭几人都目定口呆,不知他吃错了什么欢喜药,连性情都变了。

  半晌,卫逸轩终于醒过闷来,他剑眉挑起,不怀好意的朝前凑了凑,“小靖王爷,且先别急着幸灾乐祸,前日里老太妃将我召入宫中,言谈之间,对王爷也颇多关爱惦念,甚至还问我,焉儿可有心仪女子,成日里荒唐浪荡,亦是不妥当。想来,比起我这个卫家不成器的金玉哥儿,还是大昭朝的藩王选妃更要紧,说不准过几日,我们也先给王爷道个纳娶王妃之礼……”,他虽边说边笑,可这话却是不掺假,卫皇贵太妃确是隐约探问过小靖王的私事。

  “不必。本王早已娶妻,非但王妃之位不做二选,亦不会再纳侧妃侍妾,劳烦卫兄转告老太妃,莫要再为我劳心牵挂了。”,贺兰焉神色淡然,目光坚定,全然没有半分玩笑之意,他平日里也不是混闹的脾性,可见这几句话,并非是赌气胡说。

  “你!说!什!么!”

  这回不仅卫逸轩和叶澂悦傻了眼,就连一贯不问俗事的何潇漪,也都震惊莫名,泰山崩于前都不露声色的他,却讶异的连酒杯都掉在了地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不妥?”,面对挚友们的质问,小靖王爷倒是坦然,反而疑惑旁人的惊诧。

  “不,不妥?!你可知,藩王婚娶,除了皇帝、太后赐婚之外,还要经过内侍省逐级甄选女方的人品、德行、样貌,指派教习女官到府中传授规矩礼仪,麻烦得很,岂是你一句话,这王妃就能定的?再者,娶就娶了,这人在哪儿呢?谁家府上的千金?父兄官拜几品?可曾过了小定、大定,下过聘礼不曾?难不成,你娶了碧月!”

  卫逸轩觉得焦头烂额,此刻比起自己即将被指婚的噩耗之外,挚友贺兰焉口中虚无缥缈的王妃才更令人忧虑。他府上姬妾侍婢虽不少,可多半是旁人送的细作,除了歌姬碧月之外,也没见他跟女子亲近,难不成对她动了真情?

  小靖王身世极特殊,他的一举一动都藏着巨大的深意,关乎到未来大计,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婚娶之事,涉及联姻盟约,当是重中之重。

  “碧月犯重罪已死,以后莫要再提!这贱婢岂能跟王妃相提并论?是五年前,在西南定下了婚约,前不久拜的天地,祖宗像前立过誓,长者见证,百姓同贺,已是再无悔改之可能。且千秋万载、四海列国之内,都没有我娘子这般倾国倾城、重情重义之人。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什么皇帝太后指婚,趁早死心了吧!”

  难得小靖王今儿能一口气说这许多心里话,他把镜花水月般虚无的妻子,夸的天上有、地上无,惹的其他三人面面相觑,怀疑他是不是错乱了心智,青天白日的发起春秋大梦。

  “五年前、西南、长辈、百姓同贺,哦,我明白了!恭喜小靖王纳娶王妃,可容下官斗胆问一句,王妃现今可在府上?何时让我们拜见一番,也好送上贺礼,讨杯喜酒喝?”,卫逸轩恍然大悟般的拍了拍额头,他将几个线索串起来,在脑海中构架了一个完整的情节。

  五年前,小靖王被追杀,被迫流落民间乡野,他去投奔了驻守西南的襄王贺兰晖,这是挚友间都明白的隐秘。在襄王领地歇养期间,遇见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也不奇怪,甚至有可能就是襄王指婚做媒的,大抵是他亲信官员将领的女儿之类。可皇帝忌惮襄王不比靖王少,如今若知道小靖王娶了襄王心腹的女儿,定会怀疑二人合力图谋造反,岂不是又要掀起轩然大波,这事儿,要如何隐瞒或收场呢?思及此,卫逸轩又陷入了沉默,他开始迅速构划之后的对策。

  “王妃不住我府上,何时相见,看机缘吧……”

  小靖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破了卫逸轩苦心竭虑的筹谋,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刺啦一声,灭了他心头燃起的热火。

  卫逸轩冷下神色,缓缓走上前,眯上眼上下扫了扫若无其事的贺兰焉,将手掌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我说小靖王爷,你是不是想娶媳妇想魔障了,编了个故事糊弄我们?您的仙女王妃恐怕还是王母怀中襁褓,待千年时光她长大下凡,得了机缘,才能相见。搪塞老太妃指婚,也不用这样装疯啊……”,他越说越气,自己还傻怔怔的帮朋友出谋划策,结果什么王妃,根本就是个没影儿的传说。

  何潇漪举起酒杯,也无奈笑起来,调侃着卫逸轩也有被戏耍的时候。

  可唯独叶澂悦没跟着起哄,他有些落寞酸涩,冷眼远望着既不辩解、也不否认的贺兰焉,忽然觉着,也许小靖王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相。

  明明藏在心尖上,却迫于世间险恶,而不能昭告天下的钟情之人,愈发沉沦的爱恋,像是绵密的伤口,午夜梦回时格外清晰,痛楚又令人痴迷,自己又何尝不是。


  (https://www.bxwxbar.com/book/54316/4704029.html)


1秒记住笔下文学:www.bxwxbar.com。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xwxba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