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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丁洋里叹零丁


  大昭朝的礼法祖制严明,皇族贵胄们祭奠祖先父母的陵寝,在礼数规制上,须按典籍去执行,否则不仅会被人嗤笑指责无知不孝,甚至还会犯下不恭不敬,罔顾仁孝的罪名,轻则罚俸扣粮,重者还有被削爵贬官的例子。

  像之前的孚郡王,就曾经督办先帝淑妃刘氏的冥殿地宫修建事宜,因香烛祭品的规格数目与淑妃生前位分不符,惹先帝震怒,被贬为江陵侯,圈禁一年思过。

  青鸢的经历境遇特殊些,可他骨子里清高桀骜,以太组皇帝的嫡系子孙为荣,自小又被皇家礼数严格抚育教养,虽因时事所迫,不得已只能趁夜黑风高暗中偷偷拜祭父母,可毕竟身为藩王的规矩奠仪,亦是与寻常外人不同。

  为人子者,拜祭父母行三拜九叩大礼,上身匍匐额头贴地,依次按步数起身,再跪地,再起身,直至祖先父母的容相、排位、供桌前,方可上香祭奠。

  “你可知,我少时偷偷顺密道潜入大殿,黑漆漆的夜里,凭借什么来叩拜?”

  “地砖,是不是?可你觉不觉的有些奇怪……”

  辰砂聪颖,她依着眼前的情形来推断着以往青鸢所面临的种种,方才跟在他身后随之祭拜王爷王妃。尽管暗夜漆黑,却不曾有半分疏懒怠慢,匍匐叩拜,额头磕在冰凉冷硬的砖石地上,顶礼恭敬。但在这过程之中,却察觉了几丝诡异之处……

  “就知道我家的小兮儿最是聪明。几年前,我已然察觉地砖被动过手脚,明面上看来,每块砖皆是官窑所造,刻有窑厂大印、年月、督窑官的名姓,这是官家营建时的规矩,极难作假,想来也是因此,才瞒过了承正帝的官差和暗使的眼睛。可奥妙之处,就在伏地叩拜时,唯有用肌肤贴服在砖石上,才能微微感受到不同。我按孝行之礼祭拜,每隔几步,要匍匐叩首,只这几块砖不似那般冰冷刺骨,似是有些许温热,且在极近处能瞧出细密金砂闪耀……”

  人逢知己,喜不自胜。想来这些话,青鸢不知憋在心里多久,他自幼看透世间冷暖,人情险恶凉薄,隐藏在父母陵寝中的秘密,无人可倾诉,更没有商议的对象。如今有了辰砂这般依赖信任的人,偏生她又极灵秀敏慧,诸般事由一点就透,仿佛抓住了浮世里的一根救命稻草,让他竟生出庆幸之感。

  “世子哥哥,你这般唤我名讳,叫人怪难为情的……”

  小姑娘没来由的羞涩,她从未听青鸢喊过自己真正的名字,这些年为了活命,竭力隐瞒身世名姓的活着,甚至在恍惚的岁月中,都快忘记了当年的自己。空荡漆黑的夜里,骤然听他这般亲昵的称呼,居然模模糊糊的忆起了儿时的碎片……

  娇吟婉转的这声‘世子哥哥’惹得青鸢低声轻笑,勾起指尖掐在她如奶油般白腻细嫩的面颊上,“若父王还安在,怕是也会夸我有本事,国公爷的千金,到底落入我们府上了……”,虽幼时不过一面之缘,到底让人感叹造化巧妙。

  “你少没正经,什么时候,还这般胡言乱语。想来王妃殿下早有筹谋,她是旷世奇女子,冰雪聪明的人,知道这世上唯有你,会以仁孝大礼来匍匐叩拜,所以暗中差人对地砖动了手脚,也是可能的。朝廷的爪牙多傲慢凶狠,他们宁可打砸烧杀来毁灭,也绝不会耐着性子去探寻,更别说祭奠被谋害的靖王和王妃。因此,藏在砖石中的秘密,除了你,大抵不会有人发现。只是,我看砖石接缝完好,想来你也不曾撬动过,难不成,底下并无埋藏物什?”

  辰砂拨开肆意抚在脸颊上的手,怕再玩闹下去,会勾出陈年往事来,惹的彼此又难过,赶忙找借口岔开了话头。

  “少年时,我曾经闪过撬砖的念头,可待到平静下来,又觉不妥。靖王陵是在先帝晚年开工营建,选址修殿都由朝廷指派的造办官员督建,甚至先帝圣驾还曾亲阅图纸,可见隆恩。纵然母妃曾私下差心腹来改格局,亦是趁先帝在世时暗中小修,不敢妄自擅动。后来陵寝建好,虽先帝已体弱抱恙,仍命官员来察验,故而,我可以确定,地砖自当初建陵时,就未被撬动,接缝处极其完好,半点瑕疵不见,后世填补根本无法完成。况且,依照暗使的狠辣蛮横,绝对能做出来掘地三尺的事情,所以,母妃不会这般草率。我既参不透玄机,何苦轻举妄动,机缘一到,不启自开。这几年,我忙于扶植势力,夹缝求生,渐渐也把地砖的事情抛之脑后。直到前阵子,你提及母妃陵寝藏有秘密,我猜,大抵是机缘到了……”

  青鸢见惯风浪坎坷,自他从太平镇九死一生回到京城,脾气就更加淡漠随性,世间万事早已抛之物外,坚信命中百般造化,都早已注定。

  “唉,如此,怕是要再多叨扰王爷王妃些时日了。我虽耳清目明,大致可见暗夜中的影像,但这样细致周密的阵法布局,模糊不清之下,一时片刻还是无法领悟。不如我们就此静心歇下,养精蓄锐,天明再议……”

  辰砂轻声叹息,黑咕隆咚的冥殿里,再胡乱猜测下去也是徒劳。小姑娘年纪虽不大,修为已经算高深,心智极是澄澈,荒山野岭、密林枯沼在她看来,都不过是空空幻象,何况是能遮风避雨的大殿。还没等青鸢缓过神来,她早把外裳一脱,扔在地上做蒲团,盘腿运功调息入了禅定……

  入夜之后的高耸大殿更显凄冷,肆虐的寒风顺着破损的窗纸呼啦啦吹进来,虽不至于说如刀似剑,但夹杂着露水沁凉刺骨。

  方才走动起坐之间还不曾察觉,这会子静躺下来,只觉得周身恶寒,青鸢担心辰砂纤弱,受不住冷风。可观瞧半晌,见她双目微合,呼吸吐纳之间极其轻巧,细微不可听闻,犹如魂魄抽离一般,大抵是入了定,必不会受外界侵扰。如此,也就放下心来,渐渐涌上疲累,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

  说是歇息一夜,不过一两个时辰,天色熹微之时,约莫一丝丝的晨光从镂花的窗棂子里透过来,影影绰绰的映照在殿中。靖王陵寝冷清破败,守卫兵士们嫌无人祭拜,朝廷又任其荒芜,毫无半点赏赐油水可捞,也都不大上心打理,白日做做样子,到了日暮时分就各自散去,除了二三人留下值夜,大半都回到营里喝酒耍钱,打发漫漫长夜。

  饶是如此,对青鸢和辰砂来说,却不敢大意怠慢,他们知道承正帝心机深沉,且极为耐得住性子,面上越是平静如水,底下的波澜就愈发汹涌。说不定就派了人监视,守株待兔等着有人来祭拜,捉些靖王余孽也未准。

  外头虎狼环饲,谁敢昏聩轻敌,青鸢被勾起往日旧梦,睡得并不实在,梦魇接踵而至,将他魂魄缠绕。抄家、削爵、父母在眼前被乱箭穿心,命陨昭阳殿前,刀光血海、哀嚎厮杀一片,年幼孱弱无为,只盼醒来解脱,竟无处逃离。幸而一片混乱之中,被人拽住手臂,虽冰凉瘦弱,却力道坚毅,清晰的疼痛感刺激之下,猛然睁开双眼,方觉贴身中衣已被冷汗沁透。

  青鸢缓缓回过神,看身上盖着辰砂的外裳,再往旁边观瞧,小姑娘正攥住自己手腕,浅笑盈盈,目光潋滟,像是藏着山泉朝露,令人心神摇曳。

  见辰砂只穿着单薄的窄袖襦裙,毫无顾忌的平躺在旁边地上,外裳又给了自己,真不知如何熬过寂寂寒夜,青鸢心口生疼,担忧她沾染风寒,赶忙坐起身,要把外裳给她穿好,“大殿砖石寒凉,仔细寒气入骨,留下病根……”。

  “不妨事。你莫要惊惶,陪我,再躺一会子……”

  谁知辰砂却未曾有半点慌乱,依旧是笑意嫣然,气定神闲的目光之中,闪过隐隐几分期待,她攥着青鸢的手腕不放,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青鸢一向尊重敬佩辰砂的谋略胆识,知她不是胡闹之人,如此行事,必有筹谋,只把衣裳垫在她腰背后,不再反驳言语。

  二人平躺在冥殿正中,彼此静默无语,看着外面日头升起,已经有守卫士兵走动往来,还好不曾往殿中查探。

  皇陵一带风景秀丽,乃是经由隐逸高士选中的风水宝地,无论周边府县如何,这里从不曾受天灾侵袭,水土肥沃丰美,气候润泽怡人。

  今天照例是个风和朗润的大晴天,浅金色朝阳在殿中蔓延开来,靖王陵虽衰败,可大殿建筑都是先帝在世时督促修建,格局舒朗开阔,气势卓然。

  “来了,来了……”

  忽然间,辰砂有些激动,她压低了声音,握住青鸢的手,轻轻摇动,指尖冰冷寒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听得真切。

  因靖王爷是太组皇帝嫡系子孙,又出身高贵,被高宗皇帝恩宠,早早就封了藩王的爵位,此后累加封号,少年从军平定叛乱,有实打实的功绩在身,故而殿中按天子之下的最高品级修筑,天花顶上描金彩绘繁复瑰丽。

  殿顶天花四周绘翻涌磅礴的祥云出海图,蛟龙跃起凌空,遨游四海,俯瞰八荒。海中赫然升腾须弥岛山,金光漫射,光彩耀目,如同阶梯扶摇直上,云端诸仙人皆华服美饰,衣袂飘飘,正中两人气度雍容尊贵,侍从手执伞、幡、扇、花篮、拂尘等宝器簇拥跟随,画工考究细腻,神态栩栩似真,富丽繁复至极。

  羽化登仙图,虽对藩王来说略有逾制,却因天潢贵胄们都盼死后长生,这种形制的陵寝亦是早已有之。甚至连地方上乡绅财主都会瞒着官府,偷偷在墓穴穹顶上私绘登仙图,民不举官不究,官老爷才不会为这点小事找晦气掘人坟墓。加之靖王陵乃先帝高宗亲自督建,皇帝都不介意,旁人亦无话可说。

  “这图到夜晚,会微有变化,如何,还瞧出什么玄机不成?”

  顺着她的目光,青鸢亦向殿顶望去,曾经他偷偷在夜晚祭拜时,确实感到羽化登仙图透出莹澈柔弱的光芒,但未能参透其中的隐秘。此外,贵族墓穴冥殿的彩绘为存世长久,多混入金属矿化的颜料,能现出流光溢彩、万千变化者也不独这一幅,索性也就未曾深究,却不知辰砂察觉到了什么。

  “寻常人纵目力尚佳者,夜间视物,不过模糊轮廓,细节上难免不清晰,且因人人如此,故无从探寻。然,我少时都在山间修行,未受浊世沾染,目力清明通透,于黑暗中可如狸猫般视物如白昼,却无偏色混沌之感。以前晚上在林间行走,四野漆黑,山路崎岖,从不曾摔落崖涧,就是此缘故。昨夜,我瞧天顶彩画虽粲然瑰丽,但与一般亲王诸侯冥殿也无甚区别,但至后半夜到天明之前,渐渐琢磨出玄机……”

  原来,辰砂昨晚打坐之后,都以运功调息为主,并未入了禅定,待到青鸢睡熟,她倚仗身形灵巧,绕殿又探寻一番,无意中,瞥见殿顶绘画从各个角度看去,进深层次极为分明,并非垂于同一平面的彩饰,如有穹庐,深邃迷离。金光四散的海上日升图,在幽黯光影之下,仿佛被笼罩在黑蓝色纱罗下,祥云间透露的金光,亦将射线隐去,只留浓重金彩的起始,犹如颗颗启明之星。

  故而,她躺倒在大殿地上,自下往上仰视,好一阵子,才发觉掩藏在穹庐天顶的秘密,竟然是好一张布阵星辰图,心机之绝妙,令人啧啧叹奇。

  “居然是这样的布置,我就疑惑,待到父王被圈禁,府中亲信连同旧日属下都被朝廷严密收押监视,母妃身边根本没有几个心腹,她一个弱女子,成日足不出户,想要改建大殿谈何容易。原来是再起先的殿顶彩绘上,再添一层绘饰,既不引人注意,又可留下暗号。纵然大殿被毁,秘密亦随之消亡,绝不会留下祸患。大殿空旷开阔,能藏匿东西的地方,早被朝廷扫荡一空,天顶彩绘完整,后人如果动手,必留下痕迹,所以,他们才放弃了这个地方。况且,这么大的面积,谁知道哪部分有隐秘,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越是明显的地方,越容易被忽略……”

  青鸢只觉得茅塞顿开,曾经的怀疑如同云开雾散般赫然透彻,靖王妃在丈夫被圈禁之后,已感大限将至,偷偷遣散府内不起眼的旧仆,令他们去改造王陵,存下惊天骇世的秘密。这些人,都是曾经随她陪嫁过来的部族夷民,多年隐匿在靖王府不起眼的门房、花圃之类的地方当差,未曾登记在奴册,汉化十分严重,早已被人遗忘本来身份,故而打发出去,亦不会被察觉。

  王妃深知靖王陵乃高宗皇帝亲自下旨修建,不管承正帝有什么罪名施加在他们夫妻身上,只要贺兰曦还是大昭朝皇室嫡系子孙,后世皇帝就没有将其除族毁陵的权力,不然他们自己也会背负不孝欺祖的谋逆恶名。

  承正帝心性狭隘、气量窄,可他最忌惮仁孝宽宏的名声,所以也不会明面上跟已死的兄弟较劲,逝者已矣,留个破败的陵墓,也就眼不见为净。

  二人正言谈间,听闻殿外有响动,想是巡察的兵士有所感知,要例行公事来查看大殿也不一定。可这里头空空如也,别说排位容相,就连个藏身的案几供桌都没有,慌乱间,已经听闻有人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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