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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碧云日暮无书寄


  辰砂这话来得突兀,叶澂悦虽有些怔愣,可也未曾深疑,想来小女儿家喜好针线秀巧的玩意,也是人之常情,忙不迭的从腰带上解下,递到跟前。

  “可是要此物?晚生的衣裳饰物都乃府中丫鬟仆妇操持,什么针法丝线的,我从未曾留心,还望辰砂姑娘见谅,你若不嫌弃,拿去看吧……”

  这番行为于世家书香门第,显得过于轻浮失礼,可想来四下无人,姑娘天真烂漫不曾在意虚礼,他又何须太计较,反而显得眼界狭窄。

  “晚生日子过的粗糙,凡饮食衣饰全劳烦府中婆妇丫鬟张罗,不曾留心这些细巧之物,辰砂姑娘若喜欢上头的花样针法,尽管拿去玩就是。再者,至于金银彩线之类,改日我问府中绣娘要一些,给你送过去,横竖是拿来解闷的物什,不值得在意……”,叶澂悦的言辞恳切,眉宇坚毅,可见字字句句由心而发。

  “这,这如何使得?好像我小户人家眼皮子浅,和公子讨要东西似得……”,含着水雾朝露般的杏核眼,因讶异惊惶显得颇惹人怜爱,小姑娘连连摆手推还,可目光又含着几分欲言又止的迟疑。

  “什么叫讨要东西?你是喜欢针线技法,虚心求学,这本是好事,待参悟了,再还回来也无妨……”,叶澂悦低头浅笑,像是五月清风下,池中轻轻摇曳的莲花,让人望上一眼,就心口荡漾。

  几番推脱礼让之下,辰砂只得羞怯怯将荷包收入袖中,她却不曾注意,一抹红晕泛上叶家三公子的耳根,他忙将手臂挡在脸前,假意别开目光凝视远方。

  眼见天色不早,再往巷口走,因朱雀大街权贵聚集,耳目眼线众多,叶澂悦忙悄声拱手告辞,他说友人邀约不可再延迟,翻身上忙匆匆离去。

  马蹄声渐远,辰砂走了几步,又趁人不备折返回了叶府别院,柳姨娘本来已经喝了汤药睡下,闻她回来,忙起身招待。

  “你走了这会子工夫,怎么又回来了?可是落下什么东西?”,纵然落魄到这种地步,她仍是个实心肠,担忧辰砂丢了物什钱财,帮着四下翻找。

  “我倒没丢东西,反而是给你送东西的……”,四处望了望,这地方因柳姨娘失宠,本来就仆从稀少,这会子午后歇息,更没人伺候,反落了清静,辰砂从怀中掏出药丸一颗,放在小布囊中塞给柳姨娘,“这药是从西域传来的至宝,我实话说了吧,现在因为孩子没了,叶老爷和夫人离心离德,估计会起大纷争,若是府中贵人们发怒打骂你,你就趁机吞下药丸,十二个时辰内,跟死人一般无二致。回头,乱坟岗也好,破庙堂也罢,我暗中去救你。你要是再拖延下去,待叶老爷对你也冷了心肠,恐怕旁人就会悄没声的将你毒死熬死,就是大罗神仙也没招儿了,知不知道!”,辰砂冷下面孔,告诫着柳姨娘,她若不将话说决绝,就怕这女人还存着妄想。

  “大纷争?什么大纷争……”,柳姨娘怔怔,她攥紧了药丸,脸色惶恐不安,估计是被连日来的打击给吓怕了。

  “哎,就是,就是叶老爷现在因为堕下的胎儿,暗暗生夫人的气,所以夫人留着你的小命,给夫妻间一个颜面。但保不齐两口子吵起来,新仇旧恨的,都拿你当出气筒,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所以呢,趁这个机会,兴许能逃出府去,还让外人都以为柳莺莺死了。但你自己可别轻举妄动,等他们动手,切记切记……”

  辰砂帮柳姨娘整理了床铺帘账,又反复叮嘱几句,看她脸色苍白,懦懦的急切点头,想来是把话听进去了,遂放下心来,故意吵吵嚷嚷着站在院门外道别,她眼眸斜飞,遥遥瞥见躲在林间窥视的一双眼,不由得勾起笑意。可见方才自己故意做出的鬼祟模样,都落入了对方眼中……

  叶澂悦策马疾奔,待赶到城郊梨园庄子的时候,卫逸轩、何潇漪、贺兰焉三个人都已酒过三巡,见他终于到了,又忙叫仆从添酒上菜重开筵席。

  “驸马爷贵人事忙,幸亏我们几个都聪明,拿小菜垫垫肚子,不然你现在就看见三具枯骨了……”,卫逸轩性情豪放不羁,他言辞素来无所顾忌,端起酒杯抿嘴一笑,先给了叶三郎一阵难堪。

  “几位兄台恕罪,我理当罚酒,谈不上什么事忙,无非是才出门遇见旧友,寒暄几句,耽搁了时辰……”,叶澂悦温和赔笑,撩衣襟坐在桌前,今儿个他心情愉悦,言辞自然比平日更谦逊。

  “哟,啧啧啧,旧友?看你玉面含春的模样,是丹彩园里飘出桃花了才对……”,只可惜瞒得过众人,却逃不开卫逸轩的眼睛,他虽洒脱,却机敏睿智,任何蛛丝马迹都休想糊弄过去。

  “你又胡说些什么,朱雀大街眼线密布,我能掀起什么风浪?且不说我,小靖王爷离开京城好些日子,一切可好?”,叶澂悦被纠缠的不耐烦,偏偏他又不擅长掩饰,一眼瞥见静坐独饮瞧好戏的贺兰焉,就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赶忙扯开话题。

  “你莫要岔开话头,也别指着他能救你。他比你还可恶几分,任凭我们软言好语哄了半晌,可他就跟生了铁嘴钢牙一般,半句实话都不肯透露,亏我们还是多少年的兄弟……”,卫逸轩偏头看了看气定神闲的贺兰焉,愤愤难平的拿着酒盅指责,怪他不肯和朋友透露之前的去处。

  “我说的都是实话,偏偏你们死活不肯信,又怪得谁?”,偏偏小靖王爷气定神闲,半点不把老友的责难当回事,他现在看见卫逸轩,就想起辰砂说起‘婉儿’的典故,若不是轻易不能暴露,真想拿出来调侃一番。

  “你还不如说去了瑶池仙宫作客来得让人信服呢!陪你娘子,陪你娘子,你娘子在哪儿呢?况且以你小靖王的桀骜性情,肯放下京城十万火急的诸多琐事跑去陪小娘子周游探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卫逸轩虽浅薄,可还不至于蠢到被这种痴话敷衍。他说前阵子消失不见,是陪着娘子回乡探亲游玩去了,亏我们坐镇京城,替你周全各方,现下居然戏耍我们,伤心,伤心啊……”

  他二人的对话,听得让人一知半解,但隐隐察觉到,似乎是贺兰焉又提及了他那虚无缥缈的小靖王妃,惹得卫逸轩哭笑不得,愤而质问。

  “小靖王爷陪娘子回乡探亲游玩?不知夫人出身何方?”,叶澂悦今儿个也是奇怪,心中总隐隐涌动着莫名的情绪,连他自己也难以辨识和捕捉,到底何处出了差错呢。

  “对啊,你说陪着娘子回乡探亲,总要有个地方吧?难不成,是襄王爷的府邸……”,卫逸轩陡然想起,贺兰焉说他当初是在西南逃难时定的亲事,可见这里头有襄王贺兰晖的助力,难不成他没说谎,只不过是在暗示找襄王商议要事去了?

  “瀛洲。不是叔父府邸,我随娘子,去了瀛洲……”,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似笑非笑,面容神情半真半假,看他微翘菱口,如同隔着迷雾,仍是让人辨不清实情。

  “嘶。哎,好好好,贺兰焉,你是王爷,微臣不敢造次逾越,也不能拿你怎么着,你爱如何哄骗我们都无妨,只不过啊,下次离开京城之前,先给兄弟们垫个话,也不至于我们跟没头苍蝇一般,到处替你补窟窿……”,卫逸轩无奈摇头,他与何潇漪这些日子,到处周旋,帮着纪羽维持,在朝野上下营造小靖王病重歇养的假象,好瞒过马氏的耳目。

  “多亏你们帮扶,小王罚酒三杯……”

  贺兰焉只顾着和卫逸轩调侃嬉闹,并未曾留意周遭,可隐约间中,他却感觉到了什么,不着痕迹的望过去,只见叶澂悦望着自己怔怔出神,眉头微蹙,目光意味深长,似乎在探寻疑惑着什么。他亦坦荡荡无所惧,将眼眸瞟过去,二人四目相对,夹杂着万般不可言说的秘密,剪不断理还乱。

  卫逸轩何等敏锐,他瞬时间就发现了诡异之处,可又不好揭露,忙不迭的开玩笑打圆场,“哎,你们两个倒是惺惺相惜,半天了,眉来眼去的做什么?可是罚酒罚出知己情谊来了?盼二位也替小弟我想想出路,我过不久要去巡察河道水患,但地方官舞弊严重,百姓流离失所,瘟疫横生,四处暴民作乱。谁不知道赈灾银大半入了马家口袋,可官场连枝同气,牵一发动全身,这烂摊子如何管啊?三郎,我听闻,先前太子要巡察河道彻查徇私案,被皇后给按下了,这回为了安抚儿子,想让你父亲叶大人出马牵头去查,可是真的?”

  可任凭卫逸轩等了半晌,也没见叶澂悦回话,他依旧在蹙眉沉思,默默然凝望着一地落花,心思早已飘远。

  ‘没什么,我不过是回乡祭祖扫墓去了……’

  ‘瀛洲?姑娘家乡在瀛洲?可还有家人在……’

  ‘嗯,在瀛洲长大的。”

  ‘瀛洲。不是叔父府邸,我随娘子,去了瀛洲……’

  所有的画面记忆如潮水般向着叶澂悦袭来,扭成一股绳,抽不出半缕头绪,他望着孤高冷傲、俊美无双的贺兰焉,又想起天真烂漫、娇俏灵动的小辰砂,这二人明明如天上月、海中沙,隔着十万八千里,风马牛不相及才对。可冥冥中的直觉,总好似出了差错,眼见一双璧人,虚虚浮浮走在眼前,亦真亦幻,晓梦庄生。

  “澂悅,你在发什么呆?”,旁边的冷面将军何潇漪看不下去这混乱场面,忙推了推叶澂悦的肩膀,让他回过神来。

  “河道?哦哦,我劝你能避则避,不是个好差事。除了京城还在粉饰太平之外,各地流民四起,瘟疫横生,就算朝廷现在发放赈灾银两,也根本是杯水车薪,堵不住了。我父亲也是为难,东宫太子的声望从圣人像倒塌开始,就跟中了咒术一般,每况愈下,民间说他无能懦弱,之前又娶了歌姬做妾室,居然还抬成夫人,现在可好,连荒淫好色的恶名都出来。我父亲惧怕马家权势,巡察河道又能把马家如何?再者,他身为太子少师,一点不利太子的事情,皇后都问责于他,也是为难……”,叶澂悦声音渐微,他明明知晓齐王来找父亲叶大人密谋,似乎是要加害卫逸轩,可他又不能违逆背叛父亲,弃孝道于不顾,可也不忍挚友遇害,心如刀绞,孝、忠、义难全。

  “避?我如何避?估计我才到闹水患的府县,就被马家杀手假扮的暴民给宰了,还无处诉冤屈,折损死伤的朝廷命官不计其数,只要是被暴民所杀,法不责众,根本找不到问责之人。就算杀了什么罪魁凶手,也无非是替死鬼,唉……”

  卫逸轩精明过人,他早看透了世事,朝廷黑暗的把戏,被揭的一干二净,只是找不到两全之法,才让他郁闷。

  贺兰焉低头品茶沉默不语,他悄悄抬起修长细密的眼睫,打量着苦闷的叶澂悦,猜测出为了包庇父亲叶大人,肯定还隐瞒了什么。又望了望苦思冥想对策,托腮皱眉的卫逸轩,也明白他的小筹谋,虽然他嘴上说不得已、为难,为了逃脱赐婚束缚,鲁莽行事去请缨巡察河道水患,实质上,这都是计谋罢了。

  太子娶了卫氏姻亲李皎月,还千宠万爱的抬举做明月夫人,这就意味着东宫和皇贵太妃党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再是马氏全全掌控。母子间生了罅隙,马皇后性格专横霸道,很难再修复,只会日益加深。卫逸轩再瞅准机会,趁胜追击,自己提出去巡察河道水患;之前马皇后就因为太子要揭马松老底而发怒,这会子太子娶了卫家亲眷之后,卫逸轩就再重提旧事,岂不更让皇后怀疑太子被卫家拉拢?彼此矛盾隔阂更难消融。

  “既是话已经在天下人面前说出来了,你且就去一趟吧,不然,也是违抗皇命。叶大人德高望重,不妨让他开路先行,而后,你和三郎搭乘一船随之前往,总归到了地方再说。被水患所扰之处甚多,各地情形不一,朝廷将你派往何地还不一定,先稍安勿躁……”,贺兰焉将茶盏放下,深邃的眼眸直望向卫逸轩,他目光中藏了太多隐晦暗示,只有多年挚交知己才能领会。

  叶澂悦恍然大悟,他猛然惊醒,看着贺兰焉一言不发,而后长吁口气,似是也放下心中大石,“对啊,我虽身为准驸马,可未曾与公主完婚之前,还是朝廷命官。明日我就面见皇上,请缨随逸轩一同去巡察河道水患,若圣上不允,我就跪死在殿前……”,他也不能预知身后事,只好护得挚友这一路水上平安,有他在,父亲就不会在船上动手脚,待到任地之后再做打算。

  “你放心,皇上不会不允的……”,贺兰焉低头浅笑,似是胸有成竹,早已料定了承正帝的反应。

  “谁能想到,你我兄弟几人自幼一同长大,眨眼间就要离分,再过个把月,我也要奔赴北疆了。戎狄自从兀术死了之后,又没有靖王爷的威慑,早已不复当年乖顺,我父亲老迈,兄长又杳无音信,朝中无猛将,这帮蛮夷贼子蠢蠢欲动,听闻新头领集结部落,招兵买马,边境已如危卵,迟早要攻入中原……”,何潇漪叹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不善言辞,却是面冷心热,一腔赤诚,边境苦不堪言,国破山河碎是迟早的事情,身为将门虎子,又岂能躲在京城偷安。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风雨飘摇山河碎,四山声作海涛翻。

  几人个怀心事,落落无语,谁能想到,今日一别,竟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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