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徐弘文是在食物的香味中醒过来的。慢慢睁开眼睛，梦中诱人的红烧排骨似乎还在眼前晃动，他吞下口中旺盛分泌的口水，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感觉让他觉得陌生而熟悉，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傍晚，他被姐姐烹煮的诱人饭菜唤醒，推门出去便可见到彤彤可爱的笑脸。

　　醒了醒盹，错觉潮水般退去，徐弘文睁开了眼睛。离开温暖的被窝，屋里有些清冷的空气让徐弘文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起身走出房间，迎面遇上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烧鸡块的李卫国。

　　“小徐，起来啦？快，洗手进屋吃饭。”

　　李卫国热情的招呼让徐弘文不由得咧嘴笑起来，他想起了他的老团长，那个一手提拔了他的老首长，就是这样招呼他吃饭的。徐弘文点头应着，跟在李卫国身后进了正房。客厅正中支起一张圆桌，桌上已经摆了七八盘菜肴，桌旁围坐着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徐弘文愣了一下，他之前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

　　李卫国将手中的大碗放在桌上，招呼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女过来，然后对徐弘文说道。

　　“小徐，这是小魏，让她招呼你，厨房里还有菜，我得过去帮忙，你先坐。”

　　说完了又扭头对少女说道：“小魏，替我招呼一下。”

　　“放心吧，李叔。”少女甜甜地应道。

　　说着，李卫国就出了正屋。徐弘文有点局促地在桌边坐下，与那几人隔桌相望。少女拉过一张凳子在徐弘文身边坐下，亲热地把碗筷摆在他面前。

　　“我叫魏荷香，你叫我小魏也行，叫我荷香也行。”魏荷香笑眯眯地说道。

　　“你好，小魏。”

　　徐弘文从不擅长与异性打交道，面对这种自来熟的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轻轻点头，算是对魏荷香打招呼。不过魏荷香似乎挺喜欢他这种腼腆的表现，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指着桌边几人道，“这位是李叔的父亲，小山姐姐的爷爷。”

　　徐弘文起身向对面坐在轮椅里的干瘦老头微微鞠躬行礼，老头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漠的表情，连眼珠都没有动一动。徐弘文半是尴尬半是不解地坐了回去，魏荷香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

　　“老人家岁数大了，脑子不好，谁也不认识了。”

　　徐弘文躲开靠过来的魏荷香，他不喜欢她身上有些刺鼻的廉价香味。魏荷香不以为意，又接着用这种略带暧昧的口吻继续介绍其余的人。那位坐在老头旁边给他系上围嘴的中年妇女是李卫国的妹妹李卫萍，她身材干瘦，面容带着几分刻薄相，对徐弘文的态度倒是还好。李卫萍身后坐着的那位十几岁的女孩是李卫萍的女儿田甜，原本正在读大学。

　　过了一阵子，李卫国和杨莉都进屋了，手中又端着几盘菜，跟在他们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位身材健硕的青年，他自我介绍称自己叫夏至。徐弘文默默地打量着桌上围坐的人们，心中想得却是李小山那位男友人在哪里。

　　“小山不来吃饭吗？”徐弘文问道。

　　“我刚才给她端了点粥，她吃完了，又睡了。小徐，别客气，多吃点。”杨莉给徐弘文夹了一个鸡腿放在碗里。

　　徐弘文想起李小山现在的确也吃不了这些大鱼大肉，也就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敞开了饱餐一顿，这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饭后，徐弘文打算帮忙收拾碗筷，被杨莉婉拒了，他也不愿意坐在客厅里对着不熟悉的李卫萍和李小山痴呆的爷爷，便走到院子里来。由于周围太黑了，他也不想给李卫国一家添麻烦，便只是走到门口狗窝，看看被安顿在那里的傻狗。原本与两条土狗趴在一起的傻狗看到徐弘文，急忙爬起来凑到他跟前，把脑袋拱进他怀里。徐弘文抓着傻狗的耳朵为它瘙痒，伸手摸摸它吃得溜圆的肚子。

　　土狗趴在一边，懒洋洋地看着徐弘文和傻狗嬉戏。突然，它们警觉地支起耳朵，看向大门，然后就跳起来，开始大声的吠叫。徐弘文安抚了一下被吓了一跳的傻狗，也看向大门。厨房里的李卫国急忙走出来，他从大门旁的什么地方摸出一个手电，照亮了大门。

　　“什么人？”李卫国大声问道。

　　“叔叔，是我。”门外传来一个带着些许疲惫的男声。

　　徐弘文注意到李卫国的脸色有点复杂，他站着没动，像是在犹豫是否要去开门。

　　“叔叔，我知道小山回来了，我想看看她。”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的渴望，还有一丝哀求。

　　杨莉也走了出来，显然她也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她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李卫国制止了。他不知在杨莉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杨莉恨恨地转身进了正房。李卫国叹了口气，走过去打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人，夜色中徐弘文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他注意到院子里的土狗没有对那人表现出敌意，再结合刚才他说的话，徐弘文大致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徐弘文蹲在门口的阴影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傻狗的头，他看着李卫国将那人拉到一边去，叮嘱了几句，偶尔有诸如“别惹她生气”之类的词语随风飘过来。然后，那人向正屋走去，借着从正屋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徐弘文大致看清了那人的长相，看起来岁数不大，只是头发有些长，脸上胡子拉碴，显得十分憔悴。徐弘文起身跟到正房，见那人正站在李小山睡觉的卧室门外，卧室里传来杨莉和李小山说话的声音，隔得有些远，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从语气来判断，似乎是在低声争吵。

　　过了一会儿，杨莉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在门口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瞪着那人，端庄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

　　“看完了就赶紧滚！”杨莉的声音有些嘶哑。

　　那人没做声，只是低着头从杨莉身旁走进卧室。李卫国上前将杨莉扶坐到沙发上。李卫萍带着老头和田甜离开了正屋，魏荷香和夏至站在正屋门口，他们四人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屋里怪异的气氛让徐弘文有点不舒服，他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要继续留下来，这时，李卫国开了口。

　　“小徐，能不能请你详细地说一说你是怎么救到我家小山的？”

　　徐弘文看了一眼李小山的卧室门，那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又看向屋里李卫国，见他双目赤红，正直直地看着自己。徐弘文下意识地又去看杨莉，见她正在掩面哭泣。最后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人，魏荷香脸上带着悲切的神色，而夏至则是闭着双眼，紧咬牙关。徐弘文再次环视一周，叹了口气，在客厅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徐弘文有些为难，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利把某些事情告知他面前这些李小山的家人，他说不清自己对这些人是怀着怎样的情绪，有厌恶，因为他们的行为伤害到了李小山，有怜悯，因为他们显然因李小山的失踪经受了很大的折磨，有愧疚，因为他没有保护好李小山，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在心中反复思量着，在说与不说之间反复徘徊。他的目光不断地从在场几人的身上划过，他需要给自己的决定寻找更多的依据。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徐弘文始终无法作出决定。他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只是他的心头一直笼罩着一种他分辨不清的情绪。当他再一次看向杨莉时，徐弘文刚好迎上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除去作为一个母亲此刻应有的心痛、愤怒、自责等等情绪之外，徐弘文还从杨莉的眼睛中看到了渴望。他被搞糊涂了，想不明白杨莉的这种情绪究竟是因何出现。他猛然间想起那次他与李小山在篝火边说起她的家人时的情景，李小山脸上的畏缩还有她语气中的落寞。

　　他明白了，他突然都明白了。为何他会从杨莉的眼睛中看到渴望，为何他从这几人身上感受到让他说不清的违和感。他们期盼自己能够讲述一个李小山被从天而降的齐天大圣搭救的完满故事，又或者是李小山如何自私地做出离开他们的决定。他们期盼的是好消息，能够让他们从自责内疚中解脱出来的好消息，仿佛李小山这段时间没吃苦，他们就没有犯错一样。

　　徐弘文突然感到万分的愤怒。初见李小山时她的遍体鳞伤，与眼前几人的完好无损时而分开时而重合，他用力地捏紧了拳头。

　　徐弘文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语速讲述着李小山的遭遇，当听到他描述李小山当时的伤情时，杨莉控制不住地哭泣出声，其他人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徐弘文看到他们脸上的痛苦，心里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感，他将原本打算隐瞒的一些事情详细地描述出来，包括李小山的崩溃，她想要自杀，以及她的流产。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利刃，将李小山经历过的痛苦加诸于这些人的身上。待他全部说完，杨莉已经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其余三人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屋里屋外陷入一片死寂，只能听到杨莉低低的抽泣声。

　　徐弘文向后倚靠在椅背上，一种无力感从心头涌出，瞬间遍布全身。他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十分的幼稚可笑，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背叛了李小山的信任，将她心底不愿示人的阴暗与脆弱都抖了出来。他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眼神向着卧室门飘去，他希望李小山并没有听到他刚刚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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