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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焱城


  焱城今日一如既往的炎热。

  傅久久又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水。额发搭在额头上,黏糊糊的,汗珠子顺着几天没洗的头发掉到碗里,傅久久嫌恶地放下碗,不耐烦地一脚踏在木凳子上,“掌柜的!再来碗水!”

  “稍等。”相比于傅久久的烦躁,茶寮老板可谓气定神闲。

  傅久久被他淡定的态度弄没了脾气,挠了挠瘙痒的后背,又沉下气来盯着门外来往的行客。

  三个粗犷大汉雄赳赳地迈进来,傅久久下意识地往角落里挪了挪。

  “老板!来五斤酱牛肉,三坛酒!”赤|裸着上身,腰间配着一把砍马刀的汉子粗声道。

  “稍等。”老板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先给傅久久上了水,才掀帘入了内堂。

  三个汉子也不等上东西,径自聊了起来。

  “最近生意不好做啊,大狂那小子说金货现在都不收了。”

  “你也不看看现在的形势,神族现在盯得紧哩!就想找个借口开战!”

  配刀的汉子嗤笑,“想打就来,尽喜欢做些拿一手的狗屁事!”

  “神族一向如此。满嘴仁义道德,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上次大战还没过去几百年哩,现在又想借事生端,不知道天帝还记不记得当年议和时说的话。”

  “哼!本就是自说自话。”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句句都是对神族的愤懑和不屑。

  “不过,我听说南台岛的人有出战的动向。”

  一句话,让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三人都收了声。

  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傅久久眉脚一跳,又下意识地往那桌挪了挪。

  三人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为首的佩刀大汉又大声嚷道:“不过是些小道传言,是不是真的尚未可知,紧张什么!南台岛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么几十万年,怕是连死人都没见过了吧!”

  “可那毕竟是……”

  大汉瞪了他一眼,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不过是一帮躲在岛上不敢见人的老东西,我们妖族多少猛将,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被训斥的汉子低了声,诺诺应是。

  傅久久烦躁地用指甲尖儿敲打着桌面。事实上,自从三个大汉讲到南台岛起,她就一直这么做了。敲打桌子的速度随着桌前人的心情变化越来越快,“嘎嘣”一声,指甲卡进木缝里,硬生生折断。

  此时被训斥的大汉正好收声,这声嘎嘣嘣得十分响亮。三个大汉都回头来看她。

  傅久久畏畏缩缩地坐在角落里,毫不起眼。至少他们之前并没注意到这里坐了一个人。傅久久个子小小的,灰头土脸,枯黄的头发一半乱糟糟地蓬起,一半湿透了贴在脸上。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全是土黄色的尘泥,肥大的裤脚踩在脚底下,已经磨损的看不出原样。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乞丐似的小姑娘,身上却有仙族的仙息。

  为首的大汉看到她先是一愣,又若有所思。

  其余两人也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刚被叱喝,心中正不痛快,便狞着脸朝傅久久恶声道:“不服气!?”

  傅久久不想惹是生非,立马涎着脸,两手讨好地搓着,“嘿嘿,小的在等掌柜的上菜呢!脾气暴躁了些。难道大爷您刚刚是说了什么?小的什么都没听到,有什么误会,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掌柜的此刻正好掀帘而入,一手一根手指,将拎着的三坛子酒刷刷轻弹到桌上,酒坛子在空中划出三道优美的弧形,稳稳地落在桌面上。

  傅久久对他说话却是一番不客气,但在三个大汉面前,明显压低了声,“掌柜的,我的酸菜豆角呢!”

  “稍等。”老板无视她的怒火,淡然转身,又入了内堂。

  三个大汉见她一副吃软怕硬的模样,都觉得无趣,便不再搭理她。只有那凶她的汉子转过头时,不屑地冷哼一声。

  三人喝完酒吃完肉谈完事,又雄赳赳地离去。

  老板一盘酸菜豆角搁在桌子上,惊醒了正暗中注意着三人动静的傅久久。

  傅久久抬头,老板正淡淡地睨着她,挑眉,又指指那盘酸菜豆角,“上齐了。”

  傅久久看着那盘少得可怜的酸菜豆角,“这是我这些天第二次听你说‘稍等’以外的话。”

  “这也是我这些天第二次听你要水以外的东西。”

  第一次是她第一天来这家茶寮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口袋还颇为富足——至少她以为自己每天都能吃上一盘酸菜豆角。

  虽然事实证明,除了第一天的酸菜豆角,其余的钱只够她两个月喝水塞牙缝,还得仰仗老板免费续碗的优惠政策。而且在面前这碗半路杀出的酸菜豆角的威力下,剩下的半个月她连喝水都不用了。

  “我来这儿照顾你店里这么些天,就不能免一顿!?”权衡再三,傅久久决定暂时抛开无谓的尊严,向生活妥协。

  傅久久尽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淡然嘴脸,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老板摆出一副比她更无所谓的淡然嘴脸,“你来这儿照顾我这么些天,应该早知道,不能。”

  傅久久撇撇嘴,发泄般地用筷子戳着腌得不成样子的豆角,脸伏在盘子上,散乱的头发落下来,挡住视线,连一个眼角都懒得给旁边的人。

  过了会儿,老板才问道,“你等的人还没来?”

  傅久久仍对付着盘子里的酸菜豆角,一丝反应也无。

  老板见她无意搭话,便识趣地回柜台前算账。

  等到身上的视线完全消失了,傅久久才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老板说得不错,她的确在等人。

  然而她一个外族人来到妖族边境的焱城,时时刻刻保持着戒备,从没对人说过她的目的。

  傅久久偷偷觑了眼柜台前的老板,只觉得连一个小小的茶寮掌柜都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不知道是自己运气|狗屎地碰到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还是这边境之城原本就是一个处处充满危机的大染缸。

  日薄西山,又是一日无功而返。

  傅久久站起身,走到柜台前,胡乱用手擦了擦满嘴的油,再从紧巴巴的钱袋里摸出三个地宝,砸在柜台上。

  老板看也不看被故意摸得油光锃亮的元宝,淡然地收进怀里。

  小小的恶作剧没有成功,傅久久恨恨地哼了一声。

  “还差两个地宝。”

  “……”

  傅久久翻遍整个钱袋,才不甘不愿地将两个地宝递给他。

  “你想不想赚钱?”老板突然道。

  傅久久先是习惯性地警惕,对于一向淡然的老板来说,这委实算是热情过头。但面上不能表现出来,傅久久双眼发亮地问,“你有门路?”

  老板点点头,“焱城外头有很多新鲜的外族尸体,你把他们的元丹挖出来,可以交到司宝社兑钱。”

  傅久久只能无言地抽嘴角。

  妖族所说的外族人,自然是神族或仙族。要她去挖同族尸体……里的元丹,果然是居心叵测。

  “没有其他的种族选择么?”傅久久咬牙盯着面前气定神闲的非外族人,暗示之意明显。

  “有。”老板毫不犹豫道,“但司宝社不收。”

  “……”

  傅久久有些犹豫。

  她并不是刻板迂腐的人。虽然那些人算是她的同胞,但他们已经死了,留着元丹也不能复生。这种活计她也听说过,像焱城这样常年小战大战的地方,多得是做这种活儿的人。就算她不干,也有别人抢着干。

  然而……

  老板似看出她的动摇,接着道:“若是你等的人来此处找你,你留言便是,我可帮你交予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久久想不怀疑都不行,她索性大大方方问:“我不过是个下级的外族人,你方便我有你什么好处?”

  老板俊秀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一丝笑意,“在焱城,妖族天族都多了去了,谁又分得清谁才是外族人呢?我不过是个茶寮老板,对我来说,只有自家客人和别家客人的差别。我在城中经营了数十年才有了这一方去处,盛世苟安尚且不易,何况现在?只是希望在不久的乱世之中,能因着我曾经给予的一些方便,换得别人给我一些方便罢了。”

  傅久久不禁动容。不管乱世盛世,大多数人求的,也不过是一份安定平静的生活,即使是妖族也不例外。

  傅久久留下一封纸筏,用仙灵将字迹隐去。这个法术很简单,也很复杂。不同的施法方法对应不同的解法。就像一把锁只能用一把钥匙打开一样,唯一的不同是锁除了钥匙之外,还能用铁丝……或者瓜子壳撬开。

  傅久久出焱城时,仰起头看着城头上被高温烫的鲜红扭曲的大字。焱城外的温度比城内更甚,漫天黄沙,仿佛能看到天地交界处即将滚滚而来的天族铁骑。

  她拢了拢胡乱散开的头发,继续朝老板告诉她的地方行去。

  战争之后,双方阵营都会清理尸体,一是清点人数,计算损失,二是带着死去的战士们回家。天族死后魂飞魄散,虽然没有灵魂可以安息,但让尚在世间的家人得以慰怀也是好的。

  所以,焱城外真正死于战争的尸体并不多。大多是堕落被天族驱逐的妖神,死后被城里的清洁工作人员——据说有个很拉风的名字叫焱城野狼队扔到这里来。

  傅久久望着小树林里远远近近一个个弯腰翻捡,起起伏伏的脑袋,心里将茶寮老板凌虐了一遍又一遍。听他的口气,还以为挖元丹跟捞汤圆似的,满锅……呃,满地都是。

  树林里的尸体不算多,大多数的元丹已经被挖走了,身体开始迅速腐化。为数不多的新鲜货早就被众妖虎视眈眈地盯上,只等着好的时机下手。

  傅久久略微估算了一下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悠然走过去,右手一挑即挑出元丹,左脚一拐即拐出包围的可能性。然后,默默地远离众妖。

  她身上的仙息虽淡,且在这尸臭腐臭,将散未散的仙息神息各种气息的掩盖下可说是忽略不计。但面对这么一大波明显不善的异族,还是让人惧怕。

  傅久久一边注意着妖族的动静,一手向后摸索着,不动声色地后移。

  踩到一块硬物,硌得没穿鞋的脚疼。

  是石头。

  又踩到一根细长物,另一端猛然翘起刷在她腿上,擦出一道红痕。

  是木枝。

  再后移几步,平安无事。傅久久因脚下没有继续出现意料之中的突发事物皱眉。眉头刚皱起,脚下就踩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

  这个触感!软软的,颇有弹性……

  傅久久猛然低头,昏暗的树林里只能看见她脚下正踏着什么东西。具体形状不明,具体种类不明,具体颜色不明!

  傅久久把脚移开,小心翼翼地改踏为踢。

  那团小小的东西闷哼一声。傅久久挑眉,是个有气儿的,而且,还是个有气儿的妖族。

  救不救!?

  傅久久边想着,边踩着地上的人,用他的衣服蹭脚上的泥。

  眼角余光隐隐约约有火光闪烁。

  捞汤圆大队已顺利扫光今日的份额,陆陆续续准备离开。

  火光越来越近,傅久久扫了眼地上气息微弱的人,收回脚,一把把他拉起来扛在背上。抖了抖调整姿势,飞快地撤离树林。肩上人意外的轻,她拔足狂奔回借宿的客栈,一路无惊无险。

  客栈里,她先是回应了店小二热情的招待,再是拒绝了店小二殷勤的服务。虽然对于店家不因她狼狈之姿冷淡相待这点她很感激,但傅久久攥着手心里最后一个地宝,希望小二哥殷切的笑容能维持到她亮出它的最后一刻!

  客房很小,一根蜡烛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傅久久把肩上人轻轻放到床上,自己则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喘气。小妖怪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小小的。

  傅久久个子不高,如果不是床上人也不高,她这一路就得拖着他的脑袋跑了。想像一下情景,傅久久觉得气顺了点。

  傅久久又喝了杯茶,歇够了,便走到床边看着床上人发愁。

  刚才情况紧急,这小东西半死不活的,要是被发现了,兴许直接就被挖元丹嗝屁了,连自爆元丹都来不及。为了防止对方狗急跳墙自曝元丹,一般人是不会挖活人元丹的,但无力反抗的人例外。

  只是不知道这小妖怪是被野狼清洁队丢过去的,还是自己不小心掉到那里的。若是自己倒霉栽的倒还好,要是被当作尸体扔过去的,是因为饿的呢?还是被人打的呢?要是仇家打的,自己算是稀里糊涂地趟了趟浑水。

  傅久久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越想越愁。而床上的小妖怪已经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傅久久撩开他的额发,脸上脏兮兮的,但依稀能看到部分如瓷玉般白皙的肌肤。傅久久用拇指狠狠搓了搓他脸上的污迹,床上人不适地皱眉,傅久久立马放轻了力道,他才又安然睡去。

  就这么放着吧,兴许第二天醒了就自己走了。

  傅久久这么想着,便抱起一床棉被,靠在椅子上睡了。

  丑时过半,傅久久强睁开眼睛起来。

  床上的人还在睡,一无所觉。傅久久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焱城日夜温差极大,傅久久奋力吸了吸快淌进嘴里的鼻涕,飞快地往之前的树林里跑。

  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尸体,那么每天都有扔尸体的人!

  她抢不过别人,但她可以来蹲点!想到可以挖得第一手的元丹,傅久久很不厚道地兴奋了!

  深夜的小树林渺无人迹,最是杀人弃尸的好时候。

  傅久久知道自己法术不济,怕被弃尸的人发现,不敢进去的太深入。

  小树林里雾袅袅的,十分吓人。

  傅久久缩着脖子搓手,连鼻涕都吸得小心翼翼。

  一整夜过去,都没有人来。傅久久冻得浑身发紫,脑子昏昏沉沉的。几道黑影闪过去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终于来了!

  傅久久瞬间精神抖擞,撒起丫子就往黑影方向跑。然而蹲了一个晚上的腿脚麻木异常,刚迈出一步就摔的大牙磕地。嘴里漫出一股子血腥味,傅久久呸的一声,吐出一颗臼齿。

  “娘的!真倒霉!”

  傅久久胡乱擦掉嘴里的血。此时正值拂晓之际,天上却不断有黑影投进来,遮蔽了大半天空。尸体并不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投完了。

  等傅久久确认这里除了自己以外再无第二个人的呼吸之后,才敢跑进树林,随便找了两个人的尸体,狠狠心,以指为刃朝丹田里插去。手指没入身体的感觉令人作呕,傅久久强忍住呕吐的念头,屏息挖了两个元丹,逃命似的跑回城里。

  时间还早,傅久久不敢回客栈,担心此时小妖怪还没醒,只好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等茶寮开门。

  等到辰时,街上人渐渐多了。看见傅久久满身泥泞,满手鲜血也不惊慌。毕竟这是妖族,每天杀死的被杀的虽不多,也不少,早已司空见惯。

  茶寮老板开店时看见她颇为惊讶,又看见她手上的血,了然地请她进屋清洗。

  傅久久也不客气,跟着他进屋。除了手上的血迹反反复复用皂角搓了数十遍之外,还顺便洗漱一番。傅久久又要了盘牛肉和一碗水,之后,便找到司宝社兑钱。

  司宝社坐落在城中心,值班的是个年轻的狼族青年。傅久久默不作声地把两颗元丹递给他,青年只淡淡睇了一眼,在本子上记上一笔,把两颗元丹分门别类的收到各自的屉子里,最后才随手摸出几个地宝扔给她。

  傅久久仔细数了两遍,竟然只有十二个地宝!和她想的有所出入。

  她想了想,冷冷地把元宝扣在桌子上。青年从记事簿里抬起头,不耐烦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事?”

  傅久久语气冰冷,“阁下是不是数错了?我这几日天天挖元丹,可不止这些数。”

  青年嗤笑,反问道:“你挖了这些日子,连元丹的好坏都分不清楚?”

  傅久久闭嘴了。看他这般样态,不像是骗她。没想到修为不同的元丹换的钱也不一样。

  傅久久回了茶寮,又等了一整天。她原想清晨挖元丹,白日则照旧坐在茶寮里,托人带话仍不能叫她放心。但元丹显然不如她想象的来钱容易,而且兴起要的酱牛肉狠狠打击了她明日以及后日的生活水平。她不能再把时间花费在耗钱且毫无指望的等待上了。

  夜晚降临,傅久久想着小妖怪应该走了,便直接回了客栈。

  房里意外亮着蜡烛,似乎没有人。至少从外面看,没有绰绰的人影。

  推开门,床榻微微凌乱,显示着这张床有人趟过,但床上空无一人。

  还好走了。

  傅久久刚松了口气,一转眼,就吓了一跳。

  一个绛红色的人影蹲在房梁上,小脸黑乎乎的,偶尔有几处白皙,一双桃花眼漂亮异常,在烛光的映衬下水亮亮的,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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