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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骨笛


  天色已然大白。

  傅久久没有像昨日那样,元丹得手就走。木灵修也不知她昨日和今日有什么不同,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右手再次伸入怀中,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而是提出一个袋子。一个普通的袋子。手掌大小的布袋通体莹白,袋口穿了大红色的系绳,袋身绣着复杂的花纹,点缀其间,并不繁复。

  木灵修不认得这个宝器,但觉出这是个神器,不像个下级仙族用的了的。

  傅久久这次翻找了很久,才摸出一把铲子,这个铲子的形状也很普通,和其他铲子没什么区别。直到傅久久用它挖出一个两米深的洞,木灵修才确认这就是一把普通的铲子,只是比一般的锋利些。

  木灵修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认为她袋子里的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没有棺木,尸体会被虫蚁啃食。傅久久又摸出一把柴刀,这把显然和别个不同些,刀柄是精铁烧成的,镀了金,上面刻着字,木灵修没看清。刀刃分成三刃,刀尖上不时有橘色的神光流转。

  傅久久站在一棵树前,背影瘦削却笔直,手起柴刀落,树被劈成两半。她又换了把锉刀,蹲下来铸型。等木灵修回过神来,傅久久已经做好棺盖开始涂油了。

  这时候木灵修才明白过来,她想埋葬他。

  整个过程,傅久久都一声不吭地做,木灵修都一声不吭地看,只有最后,两人抬起那具尸体进馆木的那一瞬,木灵修才有自己正为他人践行的感觉。

  傅久久落好土,收拾好所有工具,云淡风轻地靠在一棵树下歇息。单看她的表情,绝对想不出她在半个时辰内做好了一副棺木,安葬了一个人。

  气氛压抑又诡谲。

  木灵修走到她身前,不安又无措,脑子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安慰方法,却一无所获。鬼使神差的,他蹲下,拉起她的手,就像她拉着他的手在那片黑夜里闯荡一样。

  傅久久被手心传来的温暖惊醒。眼睛聚焦,眼前是木灵修小心翼翼又担忧的神色。那只白如神族圣山清泉的手正轻轻牵着她,触感似有若无。

  “你在担心我吗?”木灵修畏畏缩缩又忍不住靠近的样子像极了某种小动物,可爱又乖巧。

  “嗯……”

  “过来坐。”傅久久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却没有放开手,“那个人我只见过一次……”

  木灵修知道是刚刚葬下的那个人。

  “那是我一个人跑到天族的宴会上,唔……你知道,天族很喜欢搞这种活动的……我没有请柬,只能偷偷摸摸地偷东西吃。当然……没偷多久就被发现了。那天是宴请什么我不记得了,反正,不是桃儿熟了,就是花儿开了……那个人也是像今天一样,白花花的,要多风骚有多风骚……他一开口就问我,‘要吃糖吗?’……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吧,那天,我就只记得他那句‘要吃糖吗?’,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没想到下一次见到他,就这么……这么死了……”

  木灵修听得很认真,这是傅久久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你不用担心。我并不难过,就是……就是有点感慨罢了……”

  “你说,我下次看见你,会不会也是这样?”

  小小的邋遢的少女长长地吁了口气,抬头看天。同样小小的邋遢的红衣小童牵着她,低头沉默。

  回城的路上,谁也没有提卖元丹的事。傅久久不复以往沉默,一直跟他说话。

  “我以前喜欢四处游玩,东至东苕山,西至奚微洞……当然更西的地渊我还是第一次来。诶你知道东苕山么?那里的人族特别多,人族姑娘呀,比书上说的还是要好看些……”

  “还有北极之地,为了去那儿我特地绕开了麒麟崖。呃……卫威族的领地意识很强,如果经过麒麟崖的话,得唠上半天……”

  “天族的宴会我去过不知凡几,可惜至今没能混个脸熟。若你感兴趣,下次我可以带着你,包你吃到最美味的仙果,喝到最醇厚的琼露!”

  傅久久一直絮絮叨叨地说,木灵修却一声不吭。

  傅久久暗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你大概是有些怕我的吧……”

  木灵修一直低着浅笑的头猛然抬起,“没有!”

  傅久久挑眉看他。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人,知道那么多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听你说这些,我、我很欢喜!”

  傅久久一愣,随即大笑。

  木灵修呆住,整张脸被羞愧难堪的红潮侵袭。

  双颊被人轻轻捧起,傅久久俯下身,眼睛对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木灵修……木头,跟我去缥缈海吧,我的家在那里。我有很多哥哥姐姐,不过我没有弟弟,你做我弟弟好不好?”

  那双桃花眼一呆,继而豁然一亮,却又迅速黯淡下来,“不,我不能……”

  傅久久有些失落,这个小动物般的孩子……这个敏感又脆弱的妖族少年……

  傅久久故意捏了捏他软软的脸,“你真没劲!”

  木灵修呵呵地笑。

  既然傅久久没有卖掉那颗元丹的打算,他们只能另谋生路。可惜焱城外没有野味,不然勉勉强强也能裹腹。傅久久来了这一个半月,终日只是在茶寮等待,对焱城知之甚少。而木灵修,在傅久久经过多次对话后,终于确定这是一只万能拖油瓶而不是妖族指南。

  还没等傅久久想出什么路子,焱城城门已巍然于眼前。今日的焱城与往日不同,城内的喧嚣声中夹杂着明显的喜庆。走进城门,原本那条畅通八达的主干道摆满了摊位。四处的茶肆饭馆上都挂上了黑色的方形灯笼,内里的火还没有点燃,一盏接着一盏,直连到城的另一边,那个没入山上的府邸。

  傅久久被这满街的大黑惊得毛骨悚然。

  “妖族认为黑色是喜庆的颜色。”木灵修解释。

  傅久久蹙眉,天族在很多习俗上与人族类似,至少对于灯笼的看法,大家都喜欢红色。

  她睨了眼木灵修身上的绛红色衣袍,“我现在有种把你挂上去的冲动。”

  木灵修干瞪眼表示抗议。

  自从傅久久对他说了那番话,他就不像之前那么拘谨。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傅久久有点发抖。

  万一是个什么祭祀的日子,她一个仙族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动……她好像看见一只长脚的烤鸡在街上走……不对,烤鸡本来就有脚!

  傅久久愤愤地收回思绪。

  “我也不知道。”木灵修白净的小脸拧成一团,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

  傅久久嘴往旁边一努,“还不快去问!?”

  木灵修苦着脸,屁颠颠地跑开。

  好看的脸蛋总是被众人所喜爱,饭馆前接客的中年女子很爽快地告诉了他,临行前还狠狠在他脸上摸了几把。

  木灵修又屁颠颠跑来,小脸汗涔涔的,“是、是骨笛节。”

  “骨笛节……听上去倒是个安全的名字。”傅久久喃喃自语。

  “咕噜——”一声,木灵修抬头有些哀怨地看她,“我饿了。”

  “走!”傅久久豪气云天地揽过他。

  木灵修眼睛一亮。

  “回去睡觉!”傅久久接着下一句。

  “……”

  傅久久说一不二。回到客栈把木灵修往床上一扔,推到里边儿,自个儿靠床边睡下。木灵修想反抗,被武力镇压。

  “今天这种日子,不适合抛头露面。”

  木灵修委委屈屈地瞧着她。

  傅久久烦躁地用枕头挡住他的脸,恨恨道,“晚上!晚上再出去!”

  木灵修消停了。

  傅久久颇有种自己养了个儿子的错觉。

  华灯初上,一只最为精致的方形灯笼在一片欢呼声下点燃,瞬间,火蛇般蔓延开来,所有的灯笼顺次燃烧,亮白色的火光困在笼里,过滤成神秘妖艳的淡紫色。这是妖族的初级术法,几乎人人都会,却不妨碍民众的热情与尖叫。

  尖叫声也感染了正在困觉的两人。傅久久顶着几天没洗的鸟窝头坐起身,浑浑噩噩的,连发起床气的脾气都没有。事实上,就算不被吵醒,她也快被饿醒了。

  傅久久挠着头打着哈欠出门,热情的店小二见了她,自觉给她送了壶热水。傅久久接过热水涮了涮茶杯,倒了两杯茶。小二哥殷切地接过水壶,堂下传来掌柜的传唤,小二哥的耳朵在一瞬间变长变尖,侧头听完掌柜的吩咐,笑容殷殷地朝下面大声应是。

  小二哥一条腿刚迈出去,又回过头来笑着对傅久久说,“姑娘今日回来的真早,要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妨去街上看看。今日是咱们焱城的骨笛节,地渊别的地儿还看不着呢!”

  傅久久敷衍地点点头,小二哥笑着走了。

  木灵修的小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能去看看吗?”

  傅久久被他的眼神盯得心软,只好应道,“那就去吧。”想了想又补充,“不能花钱!”

  她只剩三个地宝了!

  “真的这么穷吗?”木灵修嘟着嘴,整个人坐起来,大花被子从他的绛红衣袍上滑下。看到傅久久悲痛以极的神色,又讪讪闭嘴。

  夜幕下的淡紫色灯笼更加神秘,浅淡的光辉洒在少年少女的脸上,柔和美好。

  走在街上才发现,出门庆祝节日的多是年轻气盛的青年和正值妙龄的少女。或一男一女两人相携,或三五女子结伴,二四男子成群。街道熙攘,木灵修没见过这等盛况,在前面跑得欢。起先,傅久久还去拽一拽他的衣角,之后便完全撒手不管,只不时注意看看那片显眼的大红是否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街上妖气冲天,她微弱的仙息还是引得几人侧望。傅久久如芒在刺,顿时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情。

  随便拐进一个摊位的布蓬沿下,傅久久正想着要不要拿出玲珑袋里的隐息珠,前方就传来女子柔媚的声音,“姑娘要不要买一支骨笛?”

  傅久久抬头端详,十七八岁的女子款款而立,身姿聘婷,眼角上扬,不笑也媚,是个狐族女子。

  傅久久笑笑,正要拒绝,摊主又说,“我们家的骨笛和别家不同,附了狐族的术法,很灵验的。”

  傅久久哭笑不得。又不是求签算命。

  “不用了,谢谢。”

  狐族女子仿佛才感觉到她的仙息般,恍然道,“姑娘是外族人吧。焱城的骨笛节是有由来的。传说咱们焱城有一妖族女子,不幸爱上人族的男子。他们曾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奈何人族男子知道妖族女子的身份后,恐惧万分,久忧成疾。女子伤心不已,却也不愿见他日渐憔悴,便离开了他。不到一个月,人族男子便另取妻室。成亲当日,新郎迟迟未到。城外山上传来袅袅笛声,凄绝悲痛。原来,那妖族女子抽了人族男子的骨头做成骨笛,在山顶上连吹三天三夜,最终喉中咳尽鲜血而亡。”

  说完,又唏嘘感慨了一番。

  傅久久倒没想太多,只觉得在天族妖族的爱情传说里,人族永远扮演着迫害者的角色!

  难以置信!

  高高在上的天族妖族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情商在磕牙的时候被磕掉了吗!?

  傅久久没来由地想起自己被磕掉的那颗牙。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现在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谁又清楚呢?”狐族女子继续说道,“而今我们过节日,图的是喜庆。妖族的男儿会在今日对心仪的女子表白求欢,妖族的女儿若是欢喜,就会吹响骨笛。这代表索求爱的忠贞,不得背叛。妖族的男儿要是接受了,日后若有违背,必杀而诛之。”

  傅久久被妖族女子的执着坚贞震住了。

  “姑娘有心上人了吧?”摊主冷不丁问。

  傅久久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不动声色,“没有。”

  摊主掩嘴而笑,“有没有倒无所谓,要不要买一支笛,总是用得上的。”

  她并不是焱城人,甚至不是妖族人。然而……

  “多少钱一支?”

  “三个地宝。”

  傅久久抚摸着光洁的骨笛,冰凉的触感传入脑内,才惊觉:她已经身无分文了!

  经刚才那么一耽搁,木灵修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傅久久把笛子收好,跳上最近的屋舍,俯视这座夜城。木灵修身量小,傅久久没找着木灵修,反而看见一对对妖族男女相伴走入小树林。回想起摊主说的话,傅久久不禁有些耳热,耳边仿佛涤荡着暧昧的喘|息。

  傅久久抹了把脸,干脆回客栈等待。

  店子里静悄悄的,和街上迥然不同。

  也许都去过节了。傅久久想。

  屋里又亮着灯,上次木灵修没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傅久久轻快地推开门,“木……”

  声音戛然而止。傅久久看着屋里的陌生人,全身在第一时间绷紧。

  黑衣黑发的男子正襟坐在床边,妖气逼人,威压逼得她不得动弹。他面无表情,英俊的面容坚硬如北极之地的寒冰,不等傅久久发问,便直接亮出一块绛红色的衣摆,语气生硬,“婴郜主人请你走一趟。”

  傅久久瞅着那片熟悉的绛红,心里只有一个感受:娘的果然不该乱捡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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