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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沉舟


  翌日,傅久久是被城头的军号声吵醒的。

  她皱着眉捂着因没睡醒而疼痛的头,跑到大宅外向下俯眺山脚下的归人。

  妖族再次发动了夜袭。

  婴郜依旧松松垮垮地披着黑底红纹的外衣,里衣浸满了血,渗透到外衣上,看不出痕迹,就像被晨露打湿了一般。

  一众妖族随着婴郜归来,昨日饮酒狂欢的印记还未散去,兴奋的酡红和疲惫的苍白在脸上交织。

  唯有枢麟是被抬着回来的。

  他被放置在床上,婴郜退散了其他人,逼仄的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傅久久。

  替枢麟诊好脉,婴郜站起来,将手拢入宽大的袖摆中轻笑,“恒楚倒是有些本事。”

  他不痛不痒的态度让傅久久心里一跳,她深深地看着这个病弱书生一样的男人,他的眼里有的是兴奋……和宽慰?

  傅久久一向认为婴郜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但没想到他病态至此。

  “昨日的事——”他拖长了音,悠然地看着傅久久骤然绷紧的脸色,“我准备了条件,不知你准备了什么?”

  傅久久吞着口水搓着手,只要他松口,一切好说。

  婴郜的要求出乎意料的简单,简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做到这点,我不仅帮你留意陆远白,还可以接纳他。”

  接纳他意味着与天族作对,虽然对于婴郜来说,这不算什么。

  傅久久再一次回到苏澜城,她现在只希望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妞儿没被她气走。

  ——你把这个交给涵芝,我知道你们见过面。

  涵芝是天后的孩子,傅久久没想到他对天后用情如此之深。

  她接过婴郜递过来的匕首,刀刃上泛着冷光,没有鞘,也没有用过的痕迹。傅久久愕然地看着他,这是婴郜曾要她打制的匕首,她知道婴郜在其中付出的心血,这是关键时候保命的东西。

  手指摩挲着刀底的篆刻——蚩离。傅久久回过神,苏澜城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深呼吸,傅久久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豪情万丈地跨入城门。

  进入闹市,就好像进入万箭齐发的城墙下,运气好你能在箭下幸存,但幸存的概率令人十分之惆怅伤感,傅久久此时就是这么个心境。

  找了间茶寮坐着,白日不宜行动。若是涵芝还在苏澜城,必定会住在丰阳族的大宅里。

  傅久久这边正耗着时间,涵芝也在找人。

  那日看见的洛河族马车,她到底是留了心。恒晋说,洛河族族长来找她叔父——也就是丰阳族族长昌文——是为了陆远白的事。

  洛河族和丰阳族一向不对付,涵芝对此是有所耳闻的。而洛河族为了捉拿陆远白,竟不惜借助丰阳族的力量。涵芝不解,陆远白到底是什么人?值得洛河族跑来苏澜委曲求全。

  “傻丫头,你说的那个,是远古的南台神祇啊。莫说你,我初次见他的时候也想不到。”恒晋回想起陆远白高超的棋艺,不禁苦笑。

  “……南台。”涵芝几乎是吓傻了,那么个呆愣子,就是为无数神族仰慕推崇的六芒神君吗?

  “我们也要找他了吗?”涵芝看着恒晋,面露担忧。洛河族找上丰阳,是为了堵死他最后的活路,让天族的领地上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处。

  她的心思太过于明显,恒晋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说,“全力搜查称不上,也就做做样子。你当洛河族的玄英心思如此单纯?她这是一石二鸟,一玦神君和二仪神女隐世多年,南台岛真正当家的是三瑾四瑜二位神君。而今这两位神君出山,为天帝助阵。玄英此番作为,是离间南台和丰阳的关系。”

  “为什么?我们都是天族啊,现在不是在打仗吗?”涵芝心里丝丝的难受,恒晋所说的,都是她鲜少接触的世界,她对“真相”充满了惶惑。

  涵芝一副要哭的申请,风月老手的恒晋手足无措,“诶,傻丫头,你可别哭!”心里有些责怪恒楚。同龄的族人少女,早已见惯了尔虞我诈,他身处世家大族,同支的表姐妹们城府一个比一个深。也就只有这个涵芝,被恒楚保护得好好的,见不得一点肮脏事。

  心里除了责怪还有自责。他在家中不受宠,与表兄妹恒楚涵芝最是亲近。从小一起长大,对涵芝也是亲妹妹一样的爱护,对这样天真的表妹,除了无奈,更多的是希望她能保持这点难得的干净纯粹。

  涵芝嘟着嘴,有些羞赧,“我才没哭。”秀气的眉皱着,好久才小心翼翼地看着恒晋,湿漉漉的眼睛小动物似的,看得人一阵发软,“恒晋哥哥。”

  手执玉善的白衣青年手一抖,茶水溅出少许。

  涵芝一向大呼小叫地喊着“恒晋恒晋”!

  “洛河族好歹都上门了,丰阳总得有人出面负责此事……”

  “……”

  “你看,我闲着也是闲着。”

  “……”

  “成么?”

  “……”

  他能不能装作没听懂?

  恒晋不大希望涵芝插手此事,但耐不住她软磨硬泡,最终还是上报给昌文。原希望昌文能打消涵芝的念头,没想到一向严苛的父亲大手一挥,准了此事,还给涵芝调配了几名优秀的文员。

  “涵芝难得来苏澜一趟,由着她玩吧。”这是昌文的原话。

  看来,他是不看好此事的。恒晋放心地想。

  涵芝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暗处寻访,安插人手都做得有模有样。两日后,文员递上眼线传来的书信时,恒晋的表情相当之精彩。

  涵芝兴奋得难以言表。她也不明说,强自镇定地将信封收好,中午的时候和叔父一起用膳,下午去环碧亭赏花,傍晚受叔母的邀请和一干表兄弟姐妹下棋吟诗。

  她是有私心的。傅久久的话刺激了她,她油然而生出一股决心——她不会把他送到洛河族,她要救他,放他走。

  城内渐渐亮起了灯。一颗又一颗的回明珠绕着苏澜城,将这座城市包裹在细腻的柔光里。神族早寝,嬉闹的人群早就睡了,涵芝一个人趁着夜色摸出来。

  心里有点慌,还夹杂着紧张感。就像小时候背着家里人恶作剧一样,只是,这次的恶作剧……涵芝没有想,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陆远白。

  沉睡的苏澜城很是肃穆,对称式的结构更添庄严。涵芝在相似的街道上摸了好久,才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他。

  少年站在屋顶上,白衣在夜风中翻飞,飘散的长发有着凌乱的美感。他微微仰着头,迷蒙着眼,看着天。

  涵芝顿时觉得自己被某种温柔的情绪包围,那是她初见的陆远白。

  “陆远白……”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唤着。

  然而屋顶上的人没有回应。心里有寂寞与难过细细地抽上来,她准备再次鼓起勇气唤一声的时候,陆远白却突然回头,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呆愣,“啊。”

  像是才注意到她一般。

  “你、你下来吧。”涵芝仰着头,憋红着脸有些辛苦。

  陆远白却歪头疑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小嘴惊讶地微张,他是……听不见了吗?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还是陆远白跳下来,走到她面前。

  他隔着她一丈的距离,可涵芝还是看清,他的鬓发□□涸的血粘在一起,鲜血仍汩汩地顺着他的耳垂滴在肩膀上。

  “你的耳朵……”涵芝难过地指指自己耳朵,尽量放慢了自己的语速,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啊,耳朵……”他无所谓地捻去鬓角的血,“我想听见久久的心跳,用力过度了。”

  得用多大的力,才会被反噬成这样?

  鬓角的血迹已经发黑了,应该是干涸了很久,可他的血还在流,流不尽似的。

  “你看见久久了吗?”他问。

  “不在,她不在……”涵芝拼命地挥手,喉咙里的哭腔怎么止也止不住。

  陆远白很是失落的样子。他是在五天前听见久久心跳的,那时候,他隔了她不知多少里。他当场失聪,可是还是没能赶上久久。

  手被某个软乎乎的小东西抓住,陆远白低头,涵芝可怜兮兮地拽着他,“你别站在这里,危险。”

  陆远白听不见,他只是漠然地抽回手。他的动作很轻,比上次要轻柔的多,可涵芝感受不容拒绝的力量。

  涵芝急的乱转,她索性蹲下来,拔下头上的簪子,把要说的话刻在地上。苏澜城的街道很平整,铺路的青石很坚硬。她一遍又一遍地刻,手忙脚乱的,字迹也很潦草。

  陆远白探头看了半天,才知道她在写字,“我不识字的。”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涵芝第一次有骂人的冲动。你可是南台岛的六芒神君,怎么能不识字呢!

  陆远白见她的表情着实可怜,“你有草石集吗?

  草石集是人族编译的词典,听说编书的人从小立志习医,可惜实在没什么天赋,恨而从文。取这么个医书一样的名字,也算是了却年少夙愿。

  涵芝摇头,谁会带本词典在身上啊!

  后来陆远白去书舍里“取”了一本。涵芝第一次做贼,良心不安,偷偷在柜台上放了一个天宝。

  陆远白正大光明地在街上转悠,他无所谓,涵芝却惊慌得要死。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到傅久久带她来过的破庙,又拿出簪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写着。

  陆远白坐在傅久久曾坐过的蒲团上看书,他看完的时候,涵芝才刚刚写完。

  ——你妹妹刚离开苏澜城不久。

  “……”陆远白看着这行字良久,就在涵芝以为他不认识的时候,他说,“这个意思,你比划比划,其实我能懂的。”

  “……”

  “那你知道久久去哪里了吗?”

  “……”

  涵芝不理会,继续写道

  ——你妹妹很安全。你被通缉了,不能在城里乱转,会被抓住的。

  “为什么要抓我?”他问。

  ——你被洛河族通缉了。

  “为什么洛河族要抓我?”

  ——你被洛河族通缉了。涵芝点了点刚刚写的字。

  “可是,为什么要抓我?”

  “……”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的表情如此认真?涵芝痛苦地想。

  然后她换了个方式说——

  他们说你杀了承天族的族长。

  “承天族族长是谁?”

  涵芝一听这话,欢喜起来,手里的簪子运笔如飞。

  ——不用管。他们诬陷你。

  “为什么诬陷我?”

  “……”

  陆远白有这么多话吗?

  涵芝又想起上次见他,冷如冰雪,漠视一切,心里一动,便问道——

  你去焱城干什么?

  陆远白看了很久,才慢慢偏头看着涵芝,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去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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