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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 177. 泰山一掷 1


  潞州军营。行军医帐。

  廷献醒过来的时候,大约是晡时中。

  廷献感到浑身麻木,麻木中又有各种难以描述的疼痛,像虫蚁啮噬着他的筋肉。这种疼痛的感觉不是来自某一处,而似乎是弥漫全身、无可躲避的。

  既然无可躲避,那就只能承受了。疼痛让他渐渐苏醒。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阔大的军帐中,他的脸所在的位置,距离帐顶中心垂线不远。他一时心智迷糊,叹口气,奋力转了转脑袋,向两侧略一张望。这简单的动作让他痛彻筋骨。

  但他还是有所收获。至少他看到两侧架起的行军榻上也躺着人,不知面目。看来也是伤员。

  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扎着一身的羽箭坠马,是怎样在一片耳鸣中最后一次听到了曹瀚的声音,想起了自己最后感知到的世界是怎样的空荒寂静……随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

  分知必死的,没想到还能活。是谁救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光线变化,脚步声响,有人入帐了。见到廷献直瞪着帐顶的双眼,那人“咦”了一声,快步走过来瞧看。

  一张人脸出现在廷献视线中。“陈高班,你醒啦?!”那人惊喜道。廷献定睛辨认,是林远。廷献勉力一笑,张了张嘴。“快快,叫医官来,陈高班醒了!”林远忙向一旁说道。有脚步声急速离去。

  林远拉着廷献的手,热切道:“还好你没伤到要害。医官说了,也亏得射箭的人离得近,力道没有完全使出来;还有些射偏了,入肉没那么深。可饶是如此,这些箭伤、刀伤还有不知什么伤还是化脓了,你高烧昏迷了五六天,每天只能靠灌米汤续命,我们都不知道你能不能熬过来呢。现下好了,你就好好养着吧。医官说,你可能还有一些内伤淤血,只得慢慢调理了……”

  廷献口唇干涩,想问的话一大堆,发声却吃力。正无可奈何,两个医官进来了,见林远拉着廷献说个没完,忙过来道:“哎哟林供奉,恁快别让他说话了,这好不容易醒过来,仔细累着他!来来,且站到一旁,让我等喂些汤水吧。”

  林远依言往旁边一闪:“行行,让你们喂,我去回禀官家去!”正要离开,廷献忽然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林远回眼,疑惑地看着他。廷献勉力道:“曹……曹供奉……?”

  林远的面色一暗,拍拍廷献的手,也不答言,急欲离去。廷献不放手,眼睛死死地盯住他。林远望空吸了口气,再看向他时已是满目晶莹:“曹瀚……战殁了。”

  廷献的头脑中轰然一响。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被数创倒在地上,还没有断气,手里牢牢握着官家的御剑。他的马也死在旁边了。我们再三呼唤他,他竟转了转眼珠子……”

  时间流回六日前。巴公原以南若干里的矮坡。

  陈廷献突然向樊爱能发难,曹瀚追马上前护卫,一面晃动长枪替他挡开更多的来箭。但一杆枪到底敌不过众人的进攻,也就一刹那,廷献身中数箭,颓然坠马。

  好在众军将都认识曹瀚,知道他是官家亲随,一时并没敢将攻击焦点对准他。恰在此时,新的溃军一路嚷嚷着辽军掩杀过来、王师全线溃散的假消息,樊何立马率部继续南逃。待到他二人醒悟过来不该留曹瀚活口时,已经跑出一里地了。

  曹瀚焦急地向主阵地张望。远远的,他似乎看见皇帝的纛旗在移动。可是,是在往北方移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决不相信那是汉辽联军已经夺取了周军的帅旗。

  他急忙检视廷献状况,发现廷献已重伤昏迷。曹瀚不敢拔箭,那样会加速廷献失血。他将廷献挪到矮坡后的隐蔽处,撕开战袍,简单地勒堵了几个别的伤口。为了事后能够找回来,他将手中的青旗及其应旗全数插在了矮坡上作为标识。

  然后,曹瀚拿过“斫雪”剑,提起长枪,催策战马向着纛旗所在的方向驰去。他的皇帝正在陷入可怕的危险中,他必须立刻回到他的身边,去保卫他!

  很快,曹瀚遭遇到了正奉刘崇命令改变攻击方向的汉军左军张元徽所部。

  所有的人都在追逐大周天子的纛旗。张元徽及其部下一面追逐,还一面放箭。干掉大周皇帝所能带来的名声、权势和财富的诱惑太大了,谁都希望自己是那个幸运儿。

  曹瀚准确地找出了这支攻击队伍的首领,他毫不犹豫地向张元徽冲了过去。

  力战十数个回合后,张元徽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劲敌。他不愿被任何旁的人阻挡了追击的脚步,腾马跃开,疾呼手下放箭。

  曹瀚身中数箭坠于马下。跟随他多年的战马,也中箭倾倒。张元徽跃前,狠狠往曹瀚身上补一刀,然后马不停蹄,继续向着周军的纛旗追去。

  视野忽然变得广阔了,头顶就是一片春季的天空。大风过后,天空湛蓝,万里如碧,带给人最深厚的安慰。但与此同时,视野又变得前所未有的狭窄了,他只能看到天,周遭的人马战况全都变成了一片噪杂无序的声音。偶尔,会有某个仓促的身影闯入他视野的边角,又倏忽消失,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们是敌军还是我军。

  可是,能看到天就是最大的安慰。天,让他想到天子。那是他的天子,他的皇帝,他追随了十年的主官。

  他的主官曾经救过他的命,从死人堆里把他刨出来,无论他的伤势如何让人绝望,也不肯放弃他。

  他的主官一直都很照顾他,他的家小经常得到主官的赏赐。他的儿子有一次得急病快不行了,还是主官指定了御医来给治愈的。

  他的主官一直都很信任他,会将自己最体己的要务交给他办,会把自己的兵器盔甲全数交给他掌管。甚至,共同战斗的时候,他的主官也常常只管往前冲,而把己身的安全护卫全都信托给他。

  无论他的主官是不是皇帝,他都同样敬重他、崇拜他、爱戴他。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他是战将,马革裹尸是他的光荣。为了这样的一个人而死,他没有遗憾了。

  至于自己的老母妻儿……他知道,他的主君会替他妥善地照顾他们一生。

  天空在曹瀚的眼里渐渐变得模糊,带着一两丝虚无缥缈的血红色。可是曹瀚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祂,就像在看着祂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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