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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疑是故人来 3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姑姑,为什么是‘子曰’,而不是‘孔子曰’呢?”

  “因为孔子的先祖其实不姓‘孔’,而姓‘子’。/wWW。QВ⑤、COМ\这要从孔子宋国‘树下习礼’说起。孔子周游列国,途径宋国时,带着弟子们在都城外的一棵大树下……”转头庭院的大树下,正见云肄埋头坐在树根上,《三字经》躺在地上,他按住书在那里起劲地翻着。他翻的很快,哗哗有声。而昨儿交到他手上崭新的一本《三字经》,不过短短一天过去,便书皮残破,页面黄旧,跟尘封了几十年似的。我也只道他在这上面很是刻苦,遂未起意,一心辅导起佑儿功课来。

  翌日下午我在账房翻阅待理的要件,秋领了佑儿的先生来,这位先生是佑儿当初上学时,北皇漓修书请来的。乃一位隐居山野的鸿儒,是个有大学问的花甲子。尊师重道,何况又是培养我云家后人,待这位先生,从来都是我持后辈之礼去拜见他,今日先生过来我这里,秋又是直接引他到来我做事的账房,直觉先生有什么要事要与我说。

  果然寒暄之后,先生开门见山道:“世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教一个孩子是教,教两个孩子也是较,”先生问道:“可使他上学了?或者还是老朽做他的老师?”

  先生道:“世子天资聪颖,老朽是很喜欢他的。”

  云肄……我脑海里慢慢转过这个名字,齿间推辞道:“先生有心了。不过他年纪还小……”

  现在打断道:“世子正是启蒙的年纪。”

  “……再等等吧。”

  此事便这样了之了。但仁谁都觉的出我这是在推脱。春夏和冬一致看着我,秋送走先生后也立即折回了账房。秋脱口就抗议道:“郡主,你……”

  一直就怜惜云肄的春也禁不住道:“郡主这样对世子很不公平!”

  冬接口道:“是不对的!”

  夏亦是道:“世子确实是该上学了。”

  “我就是不想让他上学!”我起身,背向她四人而立,在她们因我的话有更多的不平要爆发出来时面向她们,语气不减道:“便是以后上学受教育,我也只会使用碌无为的先生教习他。我就是想让他长成一个平凡人!”

  秋口气很冲道:“郡主,你这是在报复!”

  秋道:“你在报复臣相大人!”

  “报复?”我望住秋,怒极反笑,“我若有心报复,他就不会活着生下来!”

  我说道:“既然我生下来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和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办法喜欢他,可我也一点都不恨他。我为什么要报复那个人?我和他的牵扯还不够痛心疾首么,好不容易和他斩断瓜葛一刀两断了,还要去招惹他,报复他?——即便报复,有怎会拿我的儿子去报复?”

  我轻吟道:“我的儿子……”

  我斩钉截铁道:“我不求他博学多识,更不想他像那个人一样考取科举,赢得功名利禄闻达诸侯,再去做什么臣相大人!我的愿望,我对他的期望,就是想他长成一个平凡甚至是平庸的人,能够识文断字!不识文墨也没关系,只要有一颗返璞归真的赤子之心!”

  我的气息稍缓,透过轩窗着远处翻着《三字经》的云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学会做人,这便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对他的翼望;而此时他年纪小我尚管的住他,二十年,三十年后,我还奈何的了他么?若真空负一声才学,心气一高,届时他岂有不涉政的道理?我不愿他损及……梁帝,梁帝又岂容得下他?伴君如伴虎,那个人喜欢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不在意自己生死也就罢了,我岂能不在意自己儿子的生死?惟愿他一生平安。哪怕做个犁耕农夫,山野渔樵,只要一世平安。”

  我没有办法喜欢他,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爱,那样的骨肉之情却是天生的,本能的。不喜欢他,却为他做着最深远,最广阔的打算。身前身后名,和生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为人父母最晓得。恁多的信父善母潜心礼佛祈祷的,也不外子女平安,子女活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北皇漓哼笑,捻茶在我面前坐下,“我算是看出来啦,果然是自己亲生的,对佑儿你可没这番考虑。”

  是啊,云肄可以平庸快乐地活着,可是佑儿不行!明明无关亲生旁生,可两件事情叠合起来,两个孩子养成计划的南辕北辙比较起来,无端就显得我对自己所生孩子偏爱纵容,存了私心了。我不无赶上内疚道:“振兴家门,这是云家后人该担负起的责任。”

  我默然道:“佑儿也晓得。”

  北皇漓啧舌道:“怎么佑儿一受点委屈,你立刻就联想到这上面了,肄儿天太难被你委屈着,你从来没有费神想过?”

  “对于那个人的儿子而言,我生下了他,再保全他活到终老,已经尽了我为人母亲的义务,还要我怎样去精心服侍他不成?”我望住北皇漓。

  北皇漓无声叹一口气。

  适时门外响起敲门声:“郡主,平阳郡主来信了。”

  北皇漓晓得是因为这些日子我们同宿一寝,所以连春她们四人晚间进我房间都格外谨慎避讳,无奈道:“秋丫头,进来罢。”

  秋无声无息地进来卧房,将平阳的信笺递给我。

  我拆信间,北皇漓轻咦一声,“平阳不是每月末才来信吗?怎么这个月初就写信过来了?”

  顿了顿,我默然回道:“是我有些事想确证的。”

  北皇漓吁一口气。

  信看罢,心里沉了沉,问秋道:“夏睡了吗?”

  秋道:“睡了。”

  北皇漓拿眼神问我,秋亦是问道:“怎么了?”

  “成朔受了点伤,想办法让夏知道。”平阳的来信,夏是从来不看的,我看秋道:“伤的重伤的轻,怎么说,就都在于你了。”

  秋会意,转身出去。我攥住信,抽气般开口道:“另外,告诉春,与范家商铺有关的一切贸易即刻停止。”我平复了很久的心绪,才缓缓道:“与他们卯上,是我逞一时之气,意气用事了。”

  秋回头判研地看我,倒也不多疑问什么,走了出去。

  北皇漓却不放心地问道:“怎么了?”

  我大事化小,勉强笑道:“没事……我只是想起那个人的母亲也姓范罢了。”

  找的完全没有重量的说辞自然没引北皇漓挂念心上,看北皇漓嘴角的啼笑皆非只怕他还觉得这论调很荒谬,他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末了,只道:“生意上的事,可要我出力帮忙?”

  “不用,”我几乎是反射性地推辞道:“我应付的过来!——我去,去看看那两个孩子睡了没有。”

  临出房门顿步,我回头微笑道:“实在疲以应付的话,我会主动找你的。”

  一颗心七上八下,待走到表兄弟卧房,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才顾得上喘气。

  佑儿又是读书又是练武,一整天下来已经很累了,早已酣然入梦。云肄却显得精力还旺盛着。并没睡,身体在衾被下,两只手脚却伸在被子外叠纸鹤,见我到来,换我一声:“母妃。”

  便像无形中有魔力牵引一般,我往云肄走了过去。

  范家商铺,范蠡……

  洪掌柜初先说与我的时候,我没多想,事后又怎没多揣测?范蠡是南阳人,那个人的祖籍也在南阳;范蠡出任臣相,那个人也居于相位;范蠡弃官该行营商,成为我国儒商鼻祖,南宫世家也是世代商贾,曾是我梁国首富,富可敌国……范蠡和那个人相似的人生经历,姓吴的僵尸脸掌柜,范家商铺那朝中权臣的后台……

  我只觉得有些窒息,好像一张天罗地网从天涯海角伸来,要将我罩在其中,那样静悄悄来,让人猝不及防,也无从防备,收网的人将网一收,就定了局。他想做什么?我望着云肄,想要他的儿子么?——跌苏尚且如此疑心,何况他。已然查到云肄的存在,也并非全无可能。

  我并没对云肄吐露身世,也没想过云肄长大成*人后还对他隐瞒。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云肄出生后,确实因他而改变了许多心志。我不会再见那个人,可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也禁锢他的意志,不让他去见他的父亲,这对他不公平。长大成*人后,是去是留,都在于他。总归那时我已是明日黄花。英雄迟暮,同样的道理,美人最大的敌人也是时间。他那时是个老翁,我也是个老妪了,垂暮之年,还有什么气可置?还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可是现在不行。

  “母妃?”云肄惊疑唤我一声,失神中的我才回过神来,而我也才赫然发现我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云肄的脸上。云肄惊疑问道:“你做什么?!!!”哪怕我们血肉相连,是最亲的母子,可自他出生离开我的**,我就再没抱过他,甚至没有碰过他一下。没有哺育过他,没有为他洗过澡换过尿布,没有为他做过一件衣裳,甚至没有为他穿过一次衣裳,连他渐渐省事,晨昏定省与我请安,我也离得他很远……我们从来没有过**接触,甚至是触碰,他显然也吓了一跳。

  一时角色转换,我像那个正偷着东西被大人发现的孩子,忙的缩手。可云肄的两只小手却按在我手上,见我要收走,更是死死将我的手攥住。我羞恼成怒,厉声叱喝道:“放开!”

  云肄没有放,倒是我急于摆脱他,甩手间用力过大,他的头撞到了床棱上。他有些力气,可是毕竟年纪小挣不过我,又那般固执,就是不放手,这下显然撞得不轻。被我甩脱的手也捂上了左额的红肿。看着那处红肿,我身体才袭过一波钝痛,几字已跃入我眼帘。

  人之初,性本善……

  那是《三字经》的一页。此刻已经化身为展翅欲飞的纸鹤了。

  我进来时他在叠纸鹤,不料竟是撕了那书的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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