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斩草除根

　　些许病疟小疾，混杂在熟热的人气里，微弱地淡不可察，除非谙熟捕风闻气的术师，寻常炼气士根本分辨不出来。

　　邓月婵既有自知之明，岂会暴露短板，她避过仆佣往来不息的高门大院，专在冷清的破落小园行走。

　　也许是扫帚星君入命，她的运气实在不差，一炷香不到，就被邓月婵发现两个可疑之处，后院盥洗房前的黄山乌头根须，马厩备料的干草垛夹杂几根野芹茎叶。

　　两样毒物都是施行厌胜术的引头，前者黄山乌头嫌疑较大，在擅长草药的方家用来，此乃辅助下咒的灵药，又有一名为箭毒，沾上之后恁你如何甩摆，都不得脱身。后者别名斑芹、毒人参，也是鼎鼎有名，用于夺人性命于无声无息之间的毒草。关键是它熬出来的汤水，具有提神的灵效，于疟鬼而言不吝是驱赶的刺柏棘鞭。

　　邓月婵回想着小娘林寒音的性子，平日里玩闹确实有些过分，却从不与牲畜打交道，因为侯府里的人会看在她父亲的面上，不敢过于为难，可是牛马之类的畜生，尽管有几分灵性，驯服后脾气温和，却始终保留几分野性，冷不防一个后蹶腿，受伤的人也不是小数目。

　　疑点只剩下盥洗房，黄山乌头的根须，明显被人用过。邓月婵在附近梭巡片刻，终于在一堆褐色的泥浆里，找到几块夹竹桃的茎干切片，上面残留的病气微乎其微，甚至凝不出病虐。

　　这时盥洗房成排的窗户打开一扇，露出一个神色憔悴的妇人，探出汗水漉漉的脸面，喘着粗气，汗水滴落在藏青色的粗麻衣衫上，湿了大一片，疲惫袭来，她无力地低下头。

　　眼尖的邓月婵匆匆瞥了一下，自然看出此人的身份，就是清波园门前，肆意辱骂她的几个妇人其中之一，依稀记得当时绫罗在身，待遇优渥，显得有些富态，没成想沦落到如今的凄惨境况，两鬓如霜，皱纹横生。

　　不用想，肯定是世子孙荃的指示，甚至无需亲自示意，就有揣摩他心意的人动手打压，这份用心不止多余，而且无利有害。

　　想到这里，邓月婵心里咯噔一声：莫非人生际遇大起到大落，让这位妇人心里嫉恨入骨，特意寻了厌胜术的方子，在府中肆意传播病虐。

　　成排的盥洗房，潮湿、闷热不说，永远忙不完的粗活、重活，无时不刻都在折磨着里面忙碌的人，就像酷烈不讲情面的家法，惩罚着每一个人在这里做活的人。

　　邓月婵上前试图推开房门，发现里面有横档木销阻挡，根本打不开，不由断了心思。

　　透过缝隙观望里面，烟熏雾缭的热气只是表象，有如实质的怨恨，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升起，凝聚成铅灰色的乌云，时聚时散没有规律可言。

　　炼成玄神后自具灵眼，她凝神后望去，却看见三五道律令锁住盥洗房四周，那团怨气渐渐壮大，即将抵达蜕变的极限，就被锁鞭抽碎不成形为止。

　　邓月婵顿时明白过来：家法！侯府的规矩，维持地时日久了，竟然能变成类似律令的玩意，显然已深入人心，不过出了吴侯府，恐怕就没有如此赫然威势了。

　　粗重的活计，恶劣的环境，不断消磨受罚做工的人，咳嗽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地连成一片。

　　开窗透气片刻后，妇人回到自己的位置，端起身边一碗放凉的苦药，一口喝完，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继续与堆积成山的脏污衣服较量。

　　她是至始至终没有咳嗽的人，尽管偶尔会装着应付几声，可是在场的女工，不乏眼眉通挑的人精，自然看出她只是累坏了，身体却没有病痛的折磨而早衰，因此眼馋这位妇人身边效验如神的苦药多时，趁其一个不防备，就有人偷偷地顺手摸走。

　　热水冲泡后，诸位女工轮流分用，一时之间精神爽利，仿佛雨过天晴的痛快，默不作声地将药碗放回原位，她只当作不知，随手将碗里的药渣倾倒在外面。

　　邓月婵上前踩了一脚，浓浓的病气入不得穴窍，就蜿蜒游走，直冲口鼻而来，她顿觉冷热酸辣的锅气扑面而至，眼泪都流了些许出来。

　　暗道一声：利害！这厌胜术还真是诡异莫测，差点连我都着了道。

　　既已发现源头，本该将其束手捆缚，送到掌管后院一应事务的诸位夫人面前处置，可是邓月婵想起此间种种原由，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引起，蓦地有些心软，想放她一次。

　　病气成形，聚集成虐鬼，无视炼气士的威严，兀自攻打不休。邓月婵原本打算用扫帚星君之力将其碾碎，突然想起方才有幸目睹亲见的家法律令，兼之自己有‘世子妃’的名分，应该能掌控一二。

　　于是亲口念出《孙氏家训》治家篇的第八条戒律：妖妄之事万勿沾染。

　　不意竟然言出法随，银钩铁笔的八字汉隶，结成一段金灿灿的锁链，护持着邓月婵，所有病虐仿佛荷叶上的露珠滚滚而下，还未逃回药渣里寄宿，就被律令捆缚着徐徐消磨。

　　这事得从根基出断绝，否则日后还有反复，不定有手长的人，为了一己之力，把厌胜术又带进侯府里来。

　　邓月婵轻轻顿脚，泥土翻覆，将药渣悄声无息地掩埋，她转身就走，直往南青园，世子的居住行去。

　　改变盥洗房的惩罚性质，在握有权势的上位者看来，不过反掌之间就能办到的琐碎小事。

　　难得邓月婵首度开口提议，孙荃无有不应，他的心思再精细，也想象不到其中的缘故，大概估计未来的世子妃，无意之中察觉盥洗房做活的仆人的苦处，特地‘为民请命’而来。

　　解决的办法再简单不过，让各房的衣衫自有区处，无需送到盥洗房清洗。这个举措下去，做活的人立即少了一大半的压力。再多派一些人手帮忙，浆洗、拧水、晾晒，分工有序，粗重的活顿时变得轻松许多。

　　世子的决措施行后，盥洗房的怨气顿时消散泰半，邓月婵观望到还有少许经久不化的残留，不过是日积月累的痕迹，须得徐徐消磨，满意地露出微笑。

　　尽管在清波园走动频频，见面的次数也变多了，可是孙荃还是头一次看见月婵妹妹的笑容，顿时心里有些发酥，突然想起老供奉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隐约察觉世子的心伤，邓月婵没有多嘴过问，她炼气小成，能玄神夜游，已是登堂入室的修士，岂肯失了处子元阴，做出自戕根基的蠢事。

　　她心里寻思：不若将秋香与他，总是一家人，便宜外人还不如留给姐妹享用。

　　“不知小还丹炼制如何？世子可有追求武道，臻至真人之境的觉悟？”

　　孙荃难得赧颜：“自从月婵妹妹提供丹方，备足各种材料，丹房的供奉已开炉炼了三次，由于火候把控不算精熟，没得坏了两次，所幸的是最后一炉出丹不少，有百八十粒之多。”

　　邓月婵眼眉轻挑，对于小还丹的成败与否，根本没有在意，世子就是喜欢看她云淡风轻的样子，立即调转话头。

　　“唯可惜，药力不足的半成品极多，几乎占据丹数的九成，十八颗小还丹尽得药力精髓，不过丹毒火气同样极厚，温养拔除的时日久了……供奉曾明确告知，恐怕有一半要坏了品相。”

　　“外丹之道，我只是有所耳闻，并不擅长其中诀窍，丹方也是自同道中得来，估摸着能有九颗小还丹顺利出炉，只是初入手者的运道，日后恐怕还有提升的余地，我便拭目以待好了。”

　　世子也是这般想法，同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清茶一杯，又说了府中人事调整的闲话，邓月婵才起身告辞而出。

　　周围的美婢、俏丽侍女，防贼似的提神戒备，两人在脂粉阵仗中，只能表现地相敬如宾了。

　　孙荃亲自送至门口，原本还想再送一段，却被两边泫然欲泣的眼泪栓住脚步。他毕竟是顾念情分的人，忍不住摇头苦笑，却无意中看见邓月婵回首凝望，理解的宽容微笑，顿时用力捏紧拳头，只是藏在袖子里，谁也无法发现。

　　除夕转眼而过，年味甚浓的侯府，迎来拜年走动的亲族。

　　此乃邓月婵被亲迎入府后，第一次与吴候孙家的族人见面。

　　人前人后，她与世子表现出融洽的默契，待客有礼有节，碍于物议，只和女眷相处，娴静雅致，根本看不出海商富户出身的根底，分明就是王侯贵戚的气象。

　　年过十五，邓月婵可行笄礼，诸位夫人拟定为两人大婚，原定为平妻，不过世子孙荃极力争取，终将她扶正。

　　只是这些事情，至始至终都瞒着邓月婵一人而已，都想把她蒙在鼓里。

　　可惜，能玄神出窍，夜游侯府的修士，还有什么秘密是她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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