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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 20 告白


  杨静到达KTV的时候,大家已经玩开了。

  陈骏在跟人聊天,见她进门,立即拿了瓶饮料,起身到她跟前。

  杨静接过,说了声“谢谢。”

  “唱歌么?”

  “不会唱。”杨静抬了抬眼,看着陈骏,“我有事要跟你说。”

  陈骏拉开包厢门,“出去说吧,里面吵。”

  他们的包厢在最里面,走廊里少有人经过。走廊没开灯,只有两壁上嵌着几何形状的的彩灯,一眼望去,只觉浮夸而魔幻。

  杨静背靠着墙壁,微微偏着头,看向陈骏:“我要告诉我哥。”

  陈骏愣了一下,“他跟厉老师……”

  “那跟我没关系。”

  陈骏沉默下来。

  “陈骏,我一直想问你,你知道我妈是做什么的吗?”

  陈骏声音艰涩:“我……大概知道。”

  学校就是个小社会,读初中的孩子,心性尚未成熟,越发天真又残酷。陈骏不是没听过那些传闻,什么“我爸爸的朋友的表哥亲自去试过,便宜得不得了”,什么“我跟杨静是小学同学,我早就知道,其实不光她妈,她自己也……”

  ……杨静最早被孤立,与这些传闻不无关系。

  杨静看着他,“那你怎么想?”

  陈骏摇头,“那跟你没关系。”

  他最早注意到杨静,是初一刚开学的时候。开学典礼刚刚结束,一群人挤在楼梯上往上走。他正在跟朋友打闹,听见背后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你东西掉了。”他一回头,对上一双清澈又淡漠的眼睛。他特意站在走廊里,注意看她进了哪间教室才走。

  杨静似乎是笑了一声,“……我以前,也觉得跟我没关系。”

  陈骏愣了愣,并不很清楚杨静想要表达什么。

  杨静抬了抬眼,望着前方上空一盏闪烁的彩灯,“……她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破坏了自己的家庭,又专门破坏别人的家庭。在这一点上,她丰功伟绩……”杨静闭了闭眼,“……没人比得上她。”

  陈骏莫名觉得心慌,下意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顿了一下,杨静转过头来看他。

  陈骏神色严肃,“杨静,你别往自己头上扣帽子。我跟你一块儿走过来的,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你想告诉程哥,就告诉他吧,最后不管结果如何,跟我说一声。”

  杨静沉默地看了他很久,最终还是只说了声“谢谢”。

  ·

  晚饭时间,杨静没回酒店。杨启程给她打了数个电话,也没人接。

  缸子说:“算了吧,KTV里吵,她肯定在跟同学唱歌。”

  杨启程见大家都在等着开席,也不好意思再耗下去了,“那就吃饭吧,回头我给她打包带点儿。”

  厉昀妈妈晚餐吃得少,夹了两筷子菜就放下餐具去帮忙王悦抱孩子。

  小曹胤醒了,不哭不闹,睁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

  厉妈妈喜欢得不得了,握着小曹胤的手,笑说:“这孩子额头饱满,耳垂这么大,一看就是有福的相。”

  王悦笑说:“他外公也这么说。福不福的不强求,顺顺利利长大就好了。”

  厉妈妈叹一声气,“真好。”

  厉昀笑说:“妈,别老羡慕别人家的。”

  “自家没有,还不得羡慕别人家的。”

  厉昀看了看厉妈妈,又抬眼看了看杨启程,欲言又止,最终扬起嘴唇笑了笑。

  杨启程陡然心里心里一咯噔,然而此刻外人在场,不便问,只拿眼看着厉昀。

  厉昀却当没瞧见,转过头去,跟王悦讲话去了。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大家都觉得累,休息一阵,喝了会儿茶,各自回家了。

  杨启程将厉昀一家送回红星小区,见厉昀也要下车,忙说:“我跟你说两句话。”

  厉妈妈见厉爸爸不高兴,忙将他一拉,笑说:“你们聊,我们先上去了。”

  杨启程看着两位老人走远,将目光移到厉昀脸上,“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厉昀笑了笑,“不是你说要跟我说两句话吗?”

  杨启程沉默。

  厉昀也不继续逗他了,双眼含笑,看着杨启程,“有个好消息……”

  她伸手,将他的手拉过来,缓缓地放在了肚子上。

  ·

  杨启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冲了个澡,夜没开卧室灯,一下栽进床上,只觉头痛欲裂。

  远远的,听见远处工地施工的声响,似是隔了层罩子,也听不分明。

  不像以往住在扁担巷里,一晚上都是嘈杂的,窗外有搅拌机运作的轰鸣,楼顶上起夜的脚步声,以及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婴儿的啼哭……

  他思绪渐沉,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的主角……是杨静。

  她穿着那日扔进垃圾桶里的墨蓝色裙子,坐在他床边上,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

  肩膀、小腹……紧接着,她整个人都如同剥了壳的鸡蛋,呈现在她面前。

  她跳上床,一下将他抱住。

  她身体颤抖发冷,就像那日在青羊盘山公路上,她扑进他怀里一样……

  而后,她环在他背后的手逐渐往下,探进去,握住他……

  杨启程蓦地睁眼,猛喘着气,坐起身,伸手摸到台灯的按钮,猛一下按下去。

  刺目的灯光倾泻而下,他微微眯眼,却发现窗户旁边站了一个人,立时吓得心脏骤停,一句脏话差点没骂出口、

  待看清楚是杨静,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目光一敛,捞起一旁的衣服,摸口袋的香烟,“回来了?”

  杨静仍旧穿着今天升学宴上的那条白色小礼服,赤脚站在窗边,遥遥地看着他,“我听见了。”

  杨启程含着香烟,一只手去打打火机。

  杨静接着说:“……你刚才做梦,叫了我名字。”

  杨启程手一抖,顿了片刻,继续去打,然而手上有汗,滑了一下,没打着。

  他心里烦躁,连按几下,终于一股火苗喷出来,他将烟点燃,猛吸了一口,“梦见你出事了。”

  杨静看着他,“是么?”

  烟很快腾起,遮住了他的视线,“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你关心我吗?”

  “这他妈叫什么话,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

  杨启程一顿,抬眼看她。

  杨静紧咬着唇,“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没关系。”

  杨启程咬住了香烟滤嘴,蹙眉,“……你他妈什么意思?”

  窗户没关紧,盛夏夜晚溽热的风吹进来。

  杨静目光灼灼,仿佛一柄利刃,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

  时间静止了。

  窗户外面,城市的灯火正在融化,一切的声音更加遥远,只剩下模糊的回音——

  “杨启程,我爱你。”

  烟灰陡然落下了一截,腾起的烟雾一下便飘吹进了眼睛里。

  这一个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没有像这样的软,也没有像这样的硬。

  杨静的仍然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泛着光,可神情仍然倔强,像他第一次遇见她,像她这么多年一直以来的这样……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哑声开口:“别瞎说。”

  杨静缓缓地,缓缓地咬住了嘴唇。

  杨启程垂着眼,大拇指捏住燃烧的烟头,面无表情地使劲一碾,烟“呲”地熄了,“……厉昀怀孕了。”

  杨静愣住。

  杨启程大拇指被烫得发疼,他暗暗攥紧了,冷静地说:“杨静,这话我当你没说过,我还是你哥……”

  杨静紧咬着牙,“你不是。”

  杨启程沉默。

  杨静声音发颤,“……你非得娶厉昀?”

  杨启程抬起头,看向杨静,“……上回在镇上,加油站碰见的女人,你还记不记得?”

  还年少,十四五岁的时候,杨启程干过一桩混账事。

  喜欢一个小姑娘,什么也不懂,情到深处,稀里糊涂地跟人发生了关系。后来,那小姑娘怀孕了。他自己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开始当一个父亲。然而他喜欢那姑娘,舍不得她受苦,所以决定辍学去打工,攒上钱,然后娶她。

  没过多久,姑娘打电话来,痛哭说孩子已经拿掉了,又决绝地提出分手。

  他不信,连夜跑去姑娘家里找她。

  她站在窗户里面冲他喊:“杨启程,你别来找我了!”

  姑娘的父亲拎着棍子出来,他没躲,站那儿生生挨了十几下。

  之后,他各处漂泊,直到到了旦城,日子才好过些了。

  他决心再去找那个姑娘,然而回去一打听,她已经早早地结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杨启程声音发哑:“厉昀怀孕了……”

  又是沉默。

  过了许久,杨静赤脚踩着地板,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她身上一股浅淡的香味,夹杂一点汗味,方才那个荒唐的梦,骤然闯入脑中。

  杨启程薄唇紧抿,避开了她的目光。

  到近前,杨静顿了一会儿,忽弯下腰,凑上前去。

  杨启程毫不犹豫,偏头躲开。

  沉默。

  杨静僵持在那儿,很久,终于直起身。

  ·

  杨静回自己房间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摔上门出去。

  电梯门打开,她走出去,站在大楼门口,闭了闭眼。

  一睁开,仍然只有泼天的黑暗。

  ·

  风从远处送过来,仍然带着一股潮湿的暑热。

  杨静坐在马路牙子上。出门着急,钱和钥匙都没带,只带了手机。

  她晃荡了很久,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记得有一次,也是大半夜,孙丽给了她五块钱,让她去楼下的杂货铺里待一会儿。

  然而孙丽忘了,没有哪家杂货铺,那么晚了还会营业。

  她记得那晚夜风料峭,似乎是在初春,道旁的树还没发芽,枝桠向天支棱。

  她就一个人,从巷子这头,走向巷子那头,反反复复,安安静静的夜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空空荡荡回响。

  后来,她回到楼里,在楼梯上坐下,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脚步声吵醒,急忙起身张望,上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急匆匆跑下来。他看见杨静,愣了一下,从旁边绕过去了。

  杨静站在阒静的楼梯间里,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她就在那儿等着,看孙丽会不会下来找她。

  等了很久,她冻得受不了,只得自己乖乖上楼。

  孙丽被她的敲门声吵醒,一通臭骂。

  杨静不敢惹她,等她骂完了,自己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挨边睡着。她转头,看见床头柜上放了一沓钞票,很厚,比她以往见到的都要厚。

  后来,那男人又来过几次,每一次来,孙丽都特别高兴,第二天连带着对杨静也会和颜悦色。

  有一天,孙丽甚至问她:“杨静,你想不想搬出去?”

  那段时间,孙丽再也没有见过别的男人。

  杨静心里生出一百个盼望,她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清楚那一定和那个西装革履,又有几分英俊的男人有关。

  然而某一天,那男人再也没来过了。

  日子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静捏在手里的手机陡然一震。

  杨静急忙去看屏幕,却是陈骏打来的。

  陈骏吞吞吐吐问她:“……怎么样?”

  杨静没答,抬眼看了看天色,“……能借我两百块钱吗?”

  等了没多久,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她面前。

  陈骏在驾驶座上喊她,“杨静!”

  杨静站起身,坐久了腿有些发麻,她站了小会儿,拉开车门上去。

  “你拿驾照了?”

  “还没,刚考了科目三,证还没拿到。”陈骏看她一眼,“想去哪儿?”

  杨静沉默片刻,“……随便开吧。”

  半夜,大马路上许久都看不到第二个车。

  陈骏一言不发地开了半小时,回过神来,发现开到了沿河路上。

  杨静忽说:“停一下吧。”

  陈骏在道旁停了车,跟杨静一道下去。

  旦河说是河,其实只是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多年无人维护,沿岸杂草丛生。

  杨静说:“我夏天在这里游过泳。”

  “我也来过。”

  风吹过,一望无际的野草起伏成浪。

  杨静站在浪中,草湮没她的膝盖。

  她没回头,低声说:“我哥要跟厉老师结婚了。”

  陈骏静静听着,没吭声。

  “其实……是迟早的事。”

  她明明清楚,却还是选择押上所有身家去赌一把。

  杨静直到后来听孙丽有次喝醉了说胡话才知道,她其实去找过那个男人。她说她愿意离开扁担巷,另找个地方,靠做正经生意谋生,她所求不多,只要男人有空能去看她一眼。

  杨静那时候觉得孙丽十分愚蠢,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女人这样卑微乞怜。

  但是,她现在才明白,当你没有任何筹码又心有不甘的时候,你除了愚蠢,别无办法。

  杨静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一步。

  旦河很近,就在眼前。

  陈骏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丝毫未觉。

  忽然,眼角余光之中,有什么纵身一跃。

  陈骏一惊,抬眼一看,岸上再没有人。

  “杨静!”

  杨静浮在河中,高声问:“水里很凉快,你要不要下来试试!”

  陈骏松了口气,“赶紧上来!”

  杨静没说话,往水里一钻,像条轻灵的鱼一样划开了水面,缓缓往前,在她身后,荡开些许波浪,又复归于沉寂。

  杨静越游越远,水声渐而听不清楚。

  忽然,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一切都停了下来。

  陈骏等了片刻,仍然没有动静,他有些慌了,大喊:“杨静!”

  他从岸上狂奔至方才在杨静停下的地方,“杨静!”

  河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陈骏毫不犹疑地跳下河,一边高喊,一边在周围寻找。

  然而夜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破音的喊声,一阵阵回荡。

  “杨静!”

  “杨静!”

  ……

  陈骏渐生绝望,停下动作,猛地一拳砸向水面。

  他猛喘着气,然而只停了一瞬,继续向前方凫游,放声嘶吼:“杨静!”

  忽然,在前方两三米的地方,一颗脑袋钻出水面,剧烈咳嗽。

  陈骏几下游过去,一把将杨静拽住,怒吼:“你是不是有病!””

  陈骏黑着脸,连拖带拽地把她拉上岸,又拉进车里,打开了暖气。

  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浑身上下滴着水。

  陈骏冷眼看着她浑身哆嗦,紧咬着牙关,“你就这么喜欢他,甚至要为他去死?”

  “……我只是看看自己能憋气多久。”

  她看陈骏似乎是不信,便说:“一分二十秒,退步了,以前我能憋两分钟。”

  陈骏一眼不发,沉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杨静只得继续解释,“……我妈是自杀死的,很难看……”

  陈骏没让她说完,心中一股怒火横冲直撞,再也忍不住,凑过去一把攫住按住她后脑勺,不由分说地低头咬住她的唇。

  杨静挣扎,却被他箍得更紧。

  他撬开她的牙齿,舌尖探进去,攫住她的,笨拙生涩地追逐……

  许久,他停了下来,喘息看着杨静,声音沙哑,“跟我在一起。”

  杨静安静地看他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怕你现在喜欢别人,我有耐心等。”

  杨静笑了笑,还是摇头,“你这么好,还是留给别的女生吧。”

  她顿了顿,“……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喜欢。”

  沉默许久,陈骏转身坐好,发动车子,“走吧。”

  开出去一阵,一路沉寂之中,陈骏忽然开口,“你刚刚……真的不想死?”

  杨静看着前方的天空,城市的灯光将天色漂得灰白,仿佛是黎明的盛景。

  杨静闭上眼,声音仿佛一缕轻烟。

  “不想。”

  ·

  杨静找了个宾馆住了一晚上,衣服洗后晾在空调下面,到早上时还有点儿湿,但也能穿。

  她换上衣服,退了房,拿身上还剩下的钱,打车回家,在楼下买了两份早饭上去。

  敲门立了片刻,杨启程打开门,一股浓重烟味扑面而来。

  杨静看他一眼,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下巴上一圈胡渣。

  杨启程瞧见杨静,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杨静换鞋进了屋,把早餐递给杨启程,回自己卧室,换了身衣服。

  出来的时候,杨启程正在抽烟,跟前的茶几上,一烟灰缸的烟蒂。

  杨静站在卧室门口,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杨启程,“程哥。”

  杨启程抬头。

  “昨晚喝醉了,对不起。”

  杨启程没吭声。

  “我只是太依赖你,所以混淆了感情……升学宴上没说的,我现在告诉你。谢谢你当年收留我,没有我,兴许你能过得更随意更无所顾忌。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比以前过得更好了,我觉得这样很好……”

  不管那是什么感情,痛苦还是喜悦。

  她停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看向杨启程,“……还有,祝福你跟厉老师。”

  就在昨晚,她发现,人是没法憋死自己的。

  当缺氧痛苦到一个极限的状态,求生的意志就会格外强烈。

  她抵不过这样的意志,所以还是放自己解脱了。

  封冻无垠的雪原,剩她一人。

  天这样暗,路还这样长。

  所以她得醒着,立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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