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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活着很辛苦,对不起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仅仅到了第二天,关于盛夏的身世如暴风雨般席卷了整个北城高中。

  “你听说了吧?盛夏是几年前那个落/马书/记的亲生女儿!”

  “真没想到,贪/官的女儿也不低调点,还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不是个好东西。还校花呢?现在该成笑话了吧!”

  ……

  一整天,都有路过的学生在班级窗外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盛夏的座位紧挨着窗边。那些恶毒的措辞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撞击着她的鼓膜,似要戳刺出血液来才罢休。她像往常一样笔直坐着,不想让人看出任何异常。然而她的脸却是死灰色的。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班级里只剩下几个请假的“不太方便”的女同学。

  陈乔青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一个字一顿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所以呢?你也想来奚落我?”盛夏转过面具一般故作坚强的脸。

  “我可没那闲工夫。”陈乔青无聊地挑了挑眉毛,凑近她眯起眼睛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抖出来的?”

  盛夏没有作声,只是盯着她。

  “他们都说是千草……”

  盛夏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猛烈击中,攥紧了手中的作业本,陈乔青后面又说了什么,她一句也听不到了。

  “盛夏,你打起精神来!”陈乔青摇了摇她的肩膀,“那个小贱人还没受到惩罚,你不能这样一蹶不振!”

  “呵,惩罚……”盛夏似笑非笑,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

  “你别这样。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一场,你有麻烦,我怎能袖手旁观?”

  “……你要怎么帮我?”盛夏呆滞地喃喃。

  “把那小贱人收拾一顿,让她彻底滚出这个学校!怎样?我们可都等你一句话了!”

  陈乔青的脸露出决绝的表情。

  盛夏看看她,再看看身边围上来的那群伙伴。她的手越攥越紧,终于一声裂响,作业本撕烂了……

  *

  千草是在卫生间的门口被她们截住了,她们把她带到了教学楼的天台上。

  十月的天黑的特别快。还不到放学时间,夕阳已经在天边摇摇欲坠,血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从高处望去,这个城市的高楼大厦水泥钢筋如死寂般麻木不仁。

  很久以后,千草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她们把她包围在中间。她站在阴影中,像棋盘上的一颗无路可逃的棋子。

  “盛夏的私事可是你传出去的?”

  这虽是一个问句,却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已经肯定的事情不需要再次确认,只是为这场将要开始的暴力做一个开场白罢了。

  千草刚要出声,突然一直脚踹过来正中她的心口。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在她的背上,然后是无数的脚在她的身上猛力踢踹。她的身体被分割成几个局部:一个佝偻的腰,一双蜷曲的腿,一张惨白皱缩的脸……剧烈的疼痛让她几度昏厥。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到盛夏站在人群之外,双手环抱在胸前,脸上是一种充满恨意的冷漠。

  然而,随着事态的升级,盛夏渐渐无法冷静了。

  这顿皮肉之苦似乎并不能让她们满意。她们开始撕/扯她身上的衣物,千草痛苦的哀求声也没办法叫她们住手。

  盛夏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恐惧让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她终于转身逃下了天台。她跌跌撞撞地冲下一层层楼梯,迎面撞在一个人身上。

  陆群飞受林伯母之托与学校告了一下午的假,来北城高中的教务处商讨关于千草的转学事宜。临近放学,他来到教学楼,想与她一道回去。

  他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盛夏慌慌张张地跑下来,脸上的表情就像撞了鬼。

  “你怎么了?”陆群飞吃惊地问她。

  看到是他,盛夏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越哭越大声,无论陆群飞怎么追问,她只是摇头。最后,她总算断断续续地挤出两个字:“天台……”

  陆群飞瞬间明白了什么,连忙推开盛夏冲上楼去。

  他迈开长腿,三级并做两级,一口气冲上了天台。

  上面的场景令他触目惊心。只见千草赤/裸着上身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脸正被一只脚踩在地上。

  陆群飞怒吼一声,推开围殴的人群,飞快地脱下外套包裹住她的身体。

  千草的目光没有与他交集。她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眼睛如死去了一般呆滞,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

  他的心即便最坚硬的地方也彻底粉碎了。他猛地起身,一把抓过为首的陈乔青,眼里喷射出熊熊怒火。

  “为什么这样对她?为什么!”他逼视着她吼道。

  陈乔青吓得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到处传盛夏爸爸的事……我们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

  “方乒乓那小子做的事,你们全按在她的身上?”

  陆群飞愤怒地扫视其他女生,她们全都退得远远的,大气不敢喘一个。

  “我不打女生,但不表示我会放过你们!”

  言罢,他收回威胁的目光,转向千草。

  此刻,他才发现千草已经不见了……

  陆群飞追下来,没有看到千草的身影。他慌了神,一路抓过身边的学生询问,所有人都说没看见。

  他跑出校门,面对十字路口的车水马龙,全然找不到千草的踪迹。

  她可能回家了……

  他抱着这个执念,拦下一辆出租车,向千草的家急驶而去。

  林伯母对他的突然到访感到诧异,回说并没有看到千草回来。陆群飞脸上露出的近乎绝望的表情令她更加困惑不解。不等林伯母细问,他留下了句如果千草回来务必给他回个电话,便匆匆离去。

  走出小区,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如果千草没有回家,又会去哪里?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陆群飞实在想不出任何可能的去处。

  她会在哪里?

  在哪里?

  他头痛欲裂,不得不按住太阳穴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想也不想直接挂断,他现在已经烦躁到不能与任何人对话。谁知这个号码并没有放弃,继续回打过来。

  在手机第三次响起时,他接通了电话。

  “群飞哥……”

  那头传来千草虚弱的声音。

  “千草!”陆群飞顿时精神一振,急切地追问:“你在哪里?千草,快告诉我你在哪里?”

  “……活着好辛苦,对不起……”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便挂断了电话。

  陆群飞像被猛遭了一击,大脑短时间内一片空白。他飞快地回拨过去,那边始终无人接听。在他不知拨打了第几回时终于接通了,传来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浑厚的声音。

  “喂,这里是公共电话亭,你觉得很好玩?”

  “……你好,可有看到一个小女孩,个子很小,穿着一件男式的棒球外套,她应该刚走出电话亭不远。”

  “哦,那个小女孩啊,她刚上了一辆出租车,已经走远了。”

  “请告诉我她去往哪个方向?”

  “嗯,往南区的方向吧。喂,小子,她是你妹妹吗?天都黑了,怎么能让一个未成年人到处乱跑?”

  陆群飞没做解释,匆匆道了谢挂断电话。

  ……她为何会说出那种话来?

  他有种极不祥的预感,像乌云压境的天空随时会有暴风雨席卷而下。他不敢细想,慌忙拦下一辆出租车,向警局驶去。

  *

  在警局等候消息的陆群飞一天一夜未合眼。他像一尊石像呆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每当有人进来时,他才抬头张望。那是一种急切期盼的眼神,令每一个与之目光接触的人都不免动容。

  直到第二天傍晚,两个警察走进来拿出一只白色的运动鞋,说是江桥上找到的,请他辨认。

  陆群飞只看了一眼,便面如死灰,像垮掉般瘫坐在座椅上,双手捂住了脸。

  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稍作劝慰后,便将详细的经过与他说明。

  千草是在北城高中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出那通电话的。由此推算,陆群飞离开学校赶往千草家的这段时间里,她还在学校。以她的伤势,她知道自己跑不远。她一直躲在学校里的某个角落,等他离开后才出来。显然,她从走下天台的那一刻,就已经下定了赴死的决心。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与最爱的人通完电话,便搭上了向南的出租车。

  通过对当事出租车司机的询问,确认了那是一个个子瘦小,身穿男式棒球外套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瘦得可怜啊,看一眼就忘不掉。”这是出租车司机的原话:“她说要去南区。我看她精神不太好的样子,一路上多问了几句。她什么话都不肯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内向的小孩。到了目的地,她掏了半天的口袋才掏出十元钱,还不够起步价。我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小女孩怪可怜的,就说算了。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就走了。那儿离江桥还不到两百米的距离。我要知道她是准备上桥寻短见,说什么也不会让她离开的。。”

  另一名目击者称,他开车驶过江桥上时确实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大桥中央一侧,衣着和身型特征都与千草相符。那时大约是晚上八点左右。

  她是什么时候跳下去的?没有人知道。

  接到报警后,警方迅速展开了搜寻。直到第二天傍晚,他们才在离桥头一百米的地方找到了这只掉落的白色运动鞋。而江桥的下面,则是波涛汹涌的滚滚江水……

  “江水流速急湍,几乎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恐怕,连遗体都很难找到。”

  最后,警察同志如是说。

  陆群飞起身,僵直地走出警察室。他径直来到一楼的卫生间,反锁上门。

  他一拳砸在白瓷砖墙上,紧接着又是连续的挥拳,直到手关节的破口处渗出了猩红的血液,沿着墙面潺潺流淌。

  他的心此刻也在滴血。他将额头顶在墙上,泪水顺着光洁的面庞滑落而下。只要一想到千草在面对江水时抱着怎样一种心境,他就感到心如刀绞。

  现在想来,有好几次千草在与他目光对视时,那双漆黑的瞳仁里都像是一种求助。而他只当她是天性胆怯使然,并未多加留意。他应该早些发现的。在千草提出转校后,就不该再让她回到学校里。他太大意了。他看不到黑暗,并不代表黑暗不存在。

  他拖着还在滴血的手臂,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失魂落魄地走出警局。

  外面已是暮色苍茫,绯红的夕阳沉入天边,一并带走的是这个冬日里最后一丝余温。

  他知道,黑夜已经来了。

  *

  随着受害者的身故,这件骇人听闻的校园霸凌事件也随之浮出水面。各路媒体争相报道,一时成了各大板块的头版头条。由于案件涉及未成年人,当事人的真实姓名皆被隐去。也未有影像之类的东西见诸报端。

  所有参与这起霸凌事件的嫌疑人均被北城高中除名,包括盛夏。

  林伯母主动提出与千草的父亲离婚。在这起事件中,受害者一方是她的继女,施暴者一方是她的亲身女儿,左右都难辞其咎。匆匆地结束了这段不到三年的婚姻,她带着女儿搬离了东区。

  盛夏已经没什么机会再见到陆群飞了。

  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坐上地铁,绕了大半个城市来到陆群飞的学校。

  当他走近她的身旁,目光并未在她的脸上停留,像个陌生人般与她擦肩而过。

  “群飞哥——”

  盛夏在身后叫住了他。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特别想你,每年生日都是和你一起过……”

  “跟我无关了。”

  短短的几个字让她瞬间掉下了眼泪。

  “群飞哥,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当作不认识我?”

  “我但愿从未认识过你。”

  他欲离开,盛夏再次叫住他。

  “我搬家了!”她泣不成声,“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搬家了……妈妈和千伯父离婚了,也许,我注定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以前有你在,每次难过,还能找你说说话。现在,连你也要离开我了……群飞哥,我的家没了,学校也把我开除了。这样的惩罚对我还不够吗?为什么你也要对我这么残忍?”

  “……在千草经历每一次暴力,而做为家人的你冷眼旁观甚至参与其中时,她心里也在想: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他说完就走了。盛夏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没有回头,他始终没有回头。

  那一刻,盛夏怵然发现了一个真相:她和他之间,即便共同拥有着成长的美好回忆也好,还是共同拥有着千草离世的黑暗记忆也罢,他们都不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两个人了。在他们之间,永远会隔着一道以生命为代价的深壑。即使有一天他原谅了她,那道深壑还是会在那里。一直一直,从生到死,永恒不变。

  这个发现令她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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