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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虎离山


  暴雨初停。临淄王府的后院就已传出阵阵悠扬乐声。水榭之上。一群罗衣粉颜的妙龄乐伎正凭栏而坐。或怀抱琵琶。或抚琴吹箫。却不甚专心。总有一两个时不时弹错了调。小娘子们就是一阵嬉闹。那银铃般的笑声混着铮铮琴乐。再配上树叶上的雨水低落水中的叮咚轻响。将这雨后水气氤氲的花园烘托得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李崇懒洋洋地靠在花廊的凉榻里。英俊的面孔上带着散漫慵懒的笑意。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鸡子大小的羊脂白玉。玉上雕刻着一朵绽放的芍药花。又因为被人放在手中摩挲久了。花纹显得有些模糊。

  妩媚的侍妾伸出纤纤玉手。把一杯葡萄酒送到李崇唇边。李崇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朝她勾眼一笑。侍妾桃腮羞红。娇滴滴地低下了头。等了半天。都不见郡王过來一亲芳泽。娘子抬起头。只见李崇又对着手中的白玉出神。

  崔熙俊随着管事走过來。就看到这么一幅夏日荷塘行乐图。李崇见了他。倒是立刻喜笑颜开。招呼他过去。

  “今日王妃不在。我才可以偷得半日闲。不然就要闷死了。景玉你要留下來用晚饭。我又得了一坛好酒。”

  崔熙俊礼毕入座。举止端正。道:“多谢郡王盛情。只是我外婆病重。家母一直在床榻边伺候。我这做外孙的也不好在这节骨眼上作乐。”

  李崇知他十分自律。也不勉强他。抬手把花廊里的婢子侍妾都打发了出去。

  崔熙俊从怀里掏出纸包。递了过去。道:“不负郡王所托。”

  李崇怔了怔。眼神里有一丝挣扎。随即笑道:“果真还是你可靠。东西都在这里。”

  “我來的路上看了一下。虽然不多。却已足够作证。”崔熙俊道。“尤其是里面还有一张韦钟的铁矿图。上面还把他的兵器库和藏宝库勾了出來。”

  李崇抚掌大笑。“段德元看着忠厚老实。也有如此滑头的一面。可惜呀可惜……”

  他将纸包里的书信一一翻看过。神色几变。时而冷笑。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轻蔑。时而悲愤。待把全部书信看完。都并沒有看到只言片语提到宜国公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劳景玉了。陪我喝完这一壶酒再走吧。”李崇温和笑道。

  崔熙俊犹豫了片刻。看李崇面色潮红。已是半醉之态。便不好推辞。李崇又把美婢唤了上來。为他们斟酒。

  崔郎美姿仪。婢子们心神向往。纷纷打量他。斟酒的婢子有些胡人血统。轮廓分明。长眉凤目。居然和丹菲有一两分相似。

  崔熙俊有些心不在焉。李崇兴致倒是极好。笑道:“太子……不。废太子已经下葬。前太子妃和两个良娣都已经搬出东宫。圣上念着孙子。还是给太孙封了个江安郡王。封地也还算富庶。我昨日才听泰平姑母说。皇后已经开始召见各家未嫁的闺秀。要为新太子选妃了。这势必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你我且等着看笑话就是。”

  崔熙俊想自家未嫁的两个庶妹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倒是不用掺和到选妃中來。不过亲戚家里适龄女孩却不少。光是段家。三娘、四娘和五娘都合适……

  怎么又想到了五娘。

  崔熙俊微微摇头。饮了一口酒。将那如初阳照雪一般的目光自脑海里驱散出去。

  “景玉。”李崇唤他。“我有事要你去办。”

  崔熙俊回过神。道:“郡王请吩咐。”

  “都说了。『雅*文*言*情*首*发』叫我三郎。”李崇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金丝楠木的案几。那是他有为难之事时惯有的动作。

  “我要你护送太孙就番。”李崇目光悠远地望着廊外的碧湖山石。“从长安到封地。车马要行半月。这其中什么意外都可能会发生。三个皇孙。最大的不过四岁。最小的还未满周岁。一行不是女眷就是孩子。太子妃娘家也沒什么人能帮忙的。如今这个非常时刻。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值得托付。”

  崔熙俊敛目。道:“郡王放心。崔某一定不负您所托。定会将太孙母子安全护送到封地。”

  “叫我三郎。”李崇固执地纠正。

  崔熙俊顿了顿。唤了一声:“三郎。”

  李崇这才露出笑意。“他们明日就动身。你等会儿就先去拜访一下。然后回家做些准备。”

  “明日。这么快。”崔熙俊有些惊讶。

  李崇点头。“抱歉。我知道你外祖母时日不多。你早去早回。段家之事。由我替你看着。”

  临淄郡王话已至此。崔熙俊也沒什么可说。便点头应下。

  “对了。最近长宁可还有來缠着你。”李崇话題一转。“她是太子的姐姐。太子都要大婚。她更是拖不得了。不过你离京也好。免得韦皇后强硬下旨召你国婚。你且放心。你不想娶她。我必帮你。”

  崔熙俊略有些尴尬。“这事若有三郎插手。怕是要惹怒皇后。”

  “即便是皇家。也不可强人所难。”李崇道。“我在泰平姑母府中见了两位山东孔家的女郎。仪态端方。从容安详。进退有度。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姑母也是极赏识的。你若娶旁的女子。身份都不能和长宁比肩。将來也免不了受她刁难欺辱。可长宁再刁蛮跋扈。也不敢轻视孔家女儿。你别笑。且认真考虑一下。”

  崔熙俊挡不住李崇突然做媒。越发有些不自在。等那一壶酒喝完。他便借口去拜访皇孙母子。起身告辞了。

  走出两步。崔熙俊又停下。回身望着李崇。深深一揖。道:“段家之事。还请郡王多担待几分。”

  李崇笑道:“我自会尽我全力。”

  崔熙俊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垂花门后。李崇这才收回了视线。

  侍妾拨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唇边。道:“崔郎看着不苟言笑、清冷漠然。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李崇笑了笑。推开她的手。将杯中之就一饮而尽。

  崔熙俊拜访过皇孙母子。随即就又折返段家接母亲回家。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本该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段家却依旧肃静沉寂。连仆从走路都缩头踮脚。不敢发出声响。

  崔熙俊走到寿堂。就见丹菲正站在屋檐下。在和二房的婆子说话。她简短利落地发号施令。婆子毕恭毕敬地听了。然后离去。

  “四表兄來了。”丹菲这才朝崔熙俊点了点头。道。“姑母在里面和大伯娘说话。我这就去请她。”

  崔熙俊道:“我明日就要离开长安。”

  丹菲一愣。挑着眉惊异地望过來。一双黑白分明眼眸在昏沉沉的暮色里分外有神。

  这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细雨。雨水极细。飘在院中。就像轻雾薄纱一般。将两人隔断开來。丹菲清丽的面孔越发模糊不清。只是身姿秀挺。犹如青竹。将她与其他娇柔女子区别开來。丹菲自己估计都沒察觉到。不论她表情多柔顺恭敬。姿态多谦卑谨慎。她的脊梁骨永远笔直不屈。独具风骨。

  “我要护送废太子的遗孀和几个皇孙离京就番。这一路怕是不安全。所以临淄郡王拜托我去照拂。东西。我已经交给了他。后日他就进宫面圣……”崔熙俊停顿片刻。又道。“阿竹本名竹衣。忠心牢靠。你可放心用她。朝堂局势多变。若……若到时候情况不妙。你见机行事。保重。”

  他声音小。两人又隔得太远。丹菲沒有听到结尾处隐藏着的一点点情绪。她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被细雨打湿了的刘海贴着鬓角。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表兄的任务艰险。也请多保重。”

  崔熙俊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向寿堂。和丹菲擦肩而过。婢子忙掀帘子迎了他进去。

  丹菲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崔熙俊接了崔姑母走后。雨下得越发大了。到了半夜。还隐隐有雷声传來。次日一早。阿菊从后花园里摘了几株鸢尾花回來插瓶。说池塘里的水都已经漫过了石桥。

  丹菲和刘玉锦去给段老夫人请安。大家都在低声议论纷纷。大夫人还隐隐有点兴奋之色。

  “十日后的曲江池芙蓉阁赏荷宴。皇后已下旨。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及笄未嫁的女儿都可前往。你们阿爹只是停职而已。并未丢官。按理你们都有资格去。”

  三娘不屑哼道:“阿娘不嫌丢脸。我可嫌。京城谁人不知我们段家的事。我才不去让人评头论足。惹人讥笑。”

  大夫人气道:“皇后这是在为太子选妃呢。”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也挑不中咱们家。”三娘道。“阿娘别看后妃人前风光。人后还不是满腹辛酸泪。若牵扯到皇嗣争斗中。连性命都有危险。女儿沒什么高大志向。也不求富贵。夫婿温存体贴。公婆知礼。这样便是粗茶淡饭也……”

  二娘打断了妹妹的话。讥笑道:“三妹想得是美好。粗茶淡饭的日子。怕是给你过个三天你就要叫后悔。衣食不保的时候。谁还有那闲情逸致与你谈诗论词、描眉画鬓。”

  三娘秀气的脸涨红。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二姐爱富贵豪门。我爱温存体贴。与你何干。”

  “我是不想看你犯傻。”二娘道。“我是已定了亲。你却还來得及。太子妃咱们是不指望。做个太子良娣也好。若不然。良媛或是承徽也是不错的。”

  三娘气得哆嗦。含泪道:“在二姐看來。妹子就只有给人做妾的份。”

  大夫人道:“什么做妾。等太子登基。你就是后妃娘子。是有品级的命妇了。”

  “做妾就是做妾。还分什么皇帝太子。平民百姓。”三娘大哭。推开二娘跑走了。

  二房站在一旁看热闹。假装什么都沒听到。

  姚氏对着女儿们冷笑。道:“你们大伯娘想高门嫁女真是想疯了。也不看看我们段家如今是个什么形势。就连卢家我们都攀不起。更何况太子。”

  丹菲不语。段刺史这种罪臣。女儿自然不在皇后召唤之列。韦皇后给太子选妃。同她们半点关系都沒有。况且如今是段家存亡的危机时刻。也就不知情的女眷们还有心思规划着这些不靠谱的事。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偶尔又闷雷响起。雨却怎么都不落下。空气潮湿闷热。墙壁上都凝结着水气。人也闷得喘不过气。

  大概是天气的关系。丹菲越发觉得心慌。胸口就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

  段老夫人躺在床榻里。虽然还在呼吸。却已同死人相差不远。孝子贤孙们守在床前。也不过是在等着她最后咽气。就连二娘都隐隐接受了自己婚期会延迟之事。沒有再哭泣。

  等着一个人死去这种感觉。让时间过得越发缓慢。丹菲做着针线活。几次抬起头看漏壶。才发现只不过过去了一时半刻。

  算着时间。崔熙俊应该已经出发动身了。丹菲虽然至今也未彻底信他。更沒有将他视作同伴。可想到他已走。自己留在长安。却有种孤寂之感。

  丹菲猛地摇了摇头。把这念头从脑海里驱散。

  人若有了依靠。就会软弱。而她不能变得软弱。反而必须更加坚强独立才是。

  终于挨到日落。丹菲疲倦地回了凤归院。洗漱过后就倒在床榻里不想动弹。

  刘玉锦沒心沒肺的。反而精力好。沐浴过后。她跑过來找丹菲聊天。坐在她身边嗑瓜子。一边絮絮叨叨:“我看大夫人现在肯定后悔早早给二娘定亲了。不然就可以把二娘送去参选太子妃呢。只是二娘长得一般。若是四娘去。希望才大点。不过大夫人怎么会让个和自己关系不睦的庶女攀高枝……”

  “阿锦。闭嘴。”丹菲终于被骚扰得受不了。

  刘玉锦捧着嗑好的瓜子递过去。讨好道:“你吃点不。五香的呢。就是今日太潮了。不怎么脆。这雨怎么还不下來。”

  丹菲烦躁地翻了个身。低声道:“明日……明日就会有个了结了。”

  刘玉锦愣了一下。放下瓜子。道:“若段家恢复了声誉。你打算怎么办。打算走吗。”

  “留着做什么。等着被姚氏嫁掉吗。”

  “可这身份不错。你也能嫁个门第好些的夫君。”

  丹菲斜睨她。“有人春心动了呢。”

  刘玉锦红了脸。道:“说你呢。扯我做什么。”

  “回去睡了吧。”丹菲打了个呵欠。“明天还有得熬呢。”

  刘玉锦扫兴。摸摸索索着自己离去了。丹菲实在是困。连关门声都沒听到。就坠入了梦乡。

  她稀里糊涂地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人朝她大喊大叫。又有人哭泣欢笑。她就像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转圈。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即便是在梦里。丹菲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魇住了。

  她沿着漆黑的走廊奔跑。**的双足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响。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周身笼罩着柔和的白光。

  “阿爹。”丹菲惊喜地呼喊。她知道阿爹会带着她走出梦魇。

  曹猎户转过身。愁眉苦脸地凝视着爱女。丹菲努力向他奔去。却怎么都无法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她越发焦虑。急得满头大汗。

  “阿菲……”曹猎户开了口。“他们來了。你快走……”

  “阿爹。谁來了。”

  “快走。”

  丹菲用力向前一冲。脚下突然落空。整个人落入黑色深渊。下一刻。她跌在了床榻下的地板上。摔醒了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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