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体检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距离明天早上的体检还有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在她的生命中是极其稀少的体验，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没有什么目标要完成，没有逼迫人的压力，没有煎熬的人际关系。这十几个小时完全是她自己的。而她拿到这奢侈的十几个小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度过。

        在实在没有想法的时候，她无意识地选择了一间街角漂亮小巧的酒店，开了间房，准备睡一觉。酒店是火星人开的，他们酷爱地球上的白色大理石和瓷器艺术，因此琢磨出一种全新的材料，纯白色的光泽石材，用来做建筑材料。这间酒店就是。走进房间内部，布置装饰都显得精致洁净，因为材料的特殊性，在洁净程度上，做到了灰尘率几乎为零。许多地球商人受火星人的影响，也开始大范围使用这种材料，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火星人在生活方式的研究上，远远比地球人更智慧，更高级。

        她躺在床上，只感到身心疲惫。不一会儿，陷入到沉沉的黑色梦境中。

        梦中浓雾弥漫，道路上空无一人。她一个人艰难地负重前行，总以为到了前方就好了，但是却总也到不了那设定的目的地。忽而有鬣狗追她，忽而有野兽拉扯她，忽而寒风吹过，将她的裙子吹得翻起来，她拼命去压裙边……挣扎着好不容易醒过来，窗外天光仍旧晦暗。她心中空洞异常，怀抱着自己坐起来，半天缓不过神。过了好一会才觉得口渴，她起身去喝水。镜子里那个女孩头发松乱篷杂，皮肤泛着隐隐的光，那是她。她想起来，许久之前，有人说过她很美，那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她总是记得那句话。她总是羞于承认自己的软弱，羞于认为自己也渴望某种程度的情感。她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情感。从前与老黑的相处不算。那会她仍旧小心翼翼，因为知道他们俩是两个世界的人，绝不可能走到一起。……脑海中不知道怎么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冰冷的鼻尖，冷峻的眼神，低沉的嗓音。他？不不不，他就更加不可能了。他更加是另一个阶层，另一个团体，一个离普通人遥不可及的团体，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罢了。

        但是，她又想到，她也许很快就会死去，为什么不放纵自己多想想呢？想一想并不算什么，没人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她总觉得自己与他有某种熟悉的感觉，亲近的直觉。现在她还无法判断，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干脆把身体转正，面对镜子，仔细看看镜中的那个人。老实讲，镜中人长得不坏，身材也不坏，甚至，她有着极细的腰，极有曲线的腿部肌肉，这可能是从前帮母亲干体力活留下的痕迹。

        她正对着黑黢黢的屋中镜面细细端详自己，窗外传来几声轰隆隆的炮声，震得窗框也不免震动起来。她连忙跑到窗台那里张望，是海那边传来的炮声和烟雾。战争，已经在逐步敲响最后的警钟。她收回自己的思路，看看时间，清晨四点。她强迫自己再睡一小会，以确保体检时一切正常。

        尝试了好几次，入睡失败。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着眼睛。她知道，不管怎么说，此刻这个安静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清晨和房间，在她的人生中，都是应该珍惜的。再者，保持心情的平静，身体的放松，对于几个小时以后的体检会有好处的。

        她在闹钟将响之前就爬了起来，整理仪表，出门坐地铁，她比规定的时间提前六分钟来到陆军总部。这是一个刚好的时间，不多也不少，不卑不亢。是她精确计算出来的结果。很快就有士兵过来带她进电梯，上到第37层，进入dna体检系统。

        士兵以机械的口吻通知她：“在你的入伍通知中，已经说明了今天体检的内容，我不再赘述。如果你有异议，想要离开，现在可以跟我说。”

        “没有异议。”

        “那么请走进这扇门，会有专业的医生带领你完成整个体检。”

        “额……我的直接联系人……我以为今天他会来？”她原本是以为会在这里遇到无为的，不知道怎么了，她觉得他在的话，她心里的那一丝不安可能会有所缓解。毕竟她还一直惦记着爱娃的嘱托。

        那士兵终于不再板着脸，露出一丝看热闹的表情说：“你是说无为队长？他正在飞行大队等着你，哦不，你们。”

        “他已经是队长了？”阿达感到很吃惊。

        那士兵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是，从昨天开始就是了。毕竟他是……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听说他和你交谈过，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

        他从一个面无表情的机器人转成一个说话如此直白的人的速度之快，令阿达有些措手不及。她嗫喏地应着：“不，也没有，就是很普通的意向谈话罢了。额长官，我有些肚子疼，可能是今早过来走得有些急了，不知道我能不能去一下……”趁着假装无法应对尴尬的这个谈话气氛，她要赶紧抽身出来，看看爱娃说的那个联络的人是否有可能出现。

        “哎呀女兵真的是娇气……去吧去吧！你要是进体检室以后可就不能随便去厕所了，这里面不能携带任何电子设备，也不能突然中断检测。赶紧去吧，两分钟以后必须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士兵假装威严地说。

        “是，长官！”

        阿达跑向女洗手间，进去以后发现，洗手间是双厕位，都是空的。她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了手，又洗了把脸。如果爱娃说的那个人真的会出现，那么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洗手间了。那个人会来吗？还是说，就是爱娃本人出现呢？爱娃说的那个关于父亲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她是不是要告诉自己，父亲是一个杀人魔王？一个无赖？一个流氓火星人？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地球人？无论是谁，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什么样的事实都不能再打击她了，无非是接受一个生物学父亲的身份而已。另外，她有种直觉，爱娃还有别的任务要交给她，毕竟她已经在危急时刻加入了地球护卫小组，爱娃难道不需要她帮忙做点什么吗？参加一次秘密的会议？组织一场群众间的讨论？去某个地方送一份情报？总有这样的任务要交给她吧。

        她一边洗手，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两分钟过去了，什么人也没有出现。

        唯有从打开的窗户那吹进的风拂乱了她的头发。她用水抹了抹头发，看了看镜子中自己灰紫色的眼睛，定了定心神。不能再等下去，她必须走了。

        待她归位，士兵看了看时间，没说什么。随后他摁响检测室巨大白色密码门的门铃。

        很快，一个全身上下用医疗密封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高大医生出现，他对阿达示意：“请进。”

        他先是领她来到更衣室，叫她卸下所有的衣物和电子设备，赤着身子穿上专门的检测服。她很快换好。

        随即，他们来到一个纯白色的检测室，里面仪器的指示灯正安静地闪烁。阿达明白，这就是dna检测室了。在这里，她的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会被检测到，她的dna结构，基因组信息，会在半个小时之内成为一张又一张的图表。她将成为一个□□上没有任何秘密的人。如果有人想要她的性命，拥有这些图表就可以了。如果她的图表中有些机能不能充分，她也将在这个极其安静的医疗楼层中完成所有的肉身改造。从这里出去的士兵，是目前火星改造技术中可以达到的肉身的极致。

        所以其实她很奇怪，无为怎么没有来。他一再叫她保留自己的眼珠，可是在半个小时后，她能不能保住自己这灰紫色的眼珠，可就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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