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承天四十四年春，承天帝病危，弥留之际于病榻前下诏，传位其妹昭阳长公主。
昭阳长公主即位，同年改国号为太平，成为本朝第一位、亦即历史上第三位女皇，史称昭阳女帝。
承天帝的死，除了国丧礼仪之外，并没有给帝国带来多少波澜，朝堂上也无任何动荡。这位缠绵病床多年的皇帝，对帝国早已失去影响力，有的只是名义上的威望。而滑稽的是，承天帝的死去，倒成了众望所归的一件事。随着他的离世，整个帝国正式交到他已经执政多年的亲妹妹手上，长公主殿下终于从名义上和实际上都成为帝国的统治者，了解这一点的人们反而更加安心。
虽然天下太平，不过对许多人来说，这个春天的意义仍然很不一般。不仅是朝堂的权力更迭而已，随着昭阳长公主正式成为女皇陛下，她空虚无人的后宫渐渐成为许多有心人关注的焦点。
“站住。”倒春寒还是很冷的，夏鼎丞双手拢于袖中，淡淡瞥了一眼台阶下跪着的两个小寺人。领头的尚膳太监满头冒汗：“夏司……不，国公爷，这两个小子祖坟上冒青烟，被派去凤凰暖阁当差，今日正要去领命，您看……”言下之意，是要夏鼎丞不要浪费他们的时间。女皇陛下多日宿在凤凰暖阁中，万一因为人手不够，怠慢了女皇陛下，这责任谁都担当不起。
夏鼎丞不由得冷冷一笑。
名义上他仍然是司礼监权职最高的大太监，他从未递过请辞的折子，昭阳那日也似乎只是一说，并未下令剥夺他的职位。但随着他对朝堂掌控力的加强，宫廷内闱的控制力反而减弱，连小小一个尚膳太监都敢拿话暗暗威胁他。
宦官或许确实是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一群人，尚膳太监敢对他这般不客气，无非是因为他在昭阳女皇面前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
外头的人来看，他还是威风赫赫、权震一方的国公爷。不过宦官们的视角不一样，从他连续几个月均不在女皇宫中留宿的情况来看，宦官们认为他显然已失女皇欢心。
而这两个新近的内侍……夏鼎丞瞥了一眼两个埋首俯跪的小寺人，淡淡道：“抬起头来。”
身材颀长，皮肤白皙，一人下颌坚毅五官立体，一人眉梢上挑风姿妖娆，两种不同风情，倒俱是吸引人。
只瞧一眼，夏鼎丞就知道是小倌馆特地训出来的货色。或许是因为他的失宠，背后的人觉着暂时摸不准昭阳的喜好，便派了两个人过来。
为了入宫而净身，这两人够拼，野心大约也不小。
夏鼎丞从袖中抽出帕子，掩于鼻口，仿佛担心沾染什么脏东西一样，面无表情地吩咐：“传令，此等二人对吾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着令廷杖两百，以儆效尤。”
“夏司监！”那尚膳太监的公鸭嗓子尖细地嚎叫起来：“这两个人是陛下点名要看的！”真让夏鼎丞打上两百杖，命都没了，还拿什么争宠！
“哦？”夏鼎丞挑眉，用这种动作遮掩缓缓下沉的内心，不动声色道：“那便随我先去见过陛下，再执行这两百杖。”
二人早在听到两百廷杖的刹那就差点尿裤子，他们的目的是来女皇床前承欢享福的，可不是送命来的！两人顿时深深低头，诚惶诚恐道：“遵命。”尚膳太监暗地里咬碎银牙，恨恨地瞪着夏鼎丞的背影，怨愤此人小肚鸡肠，自己在女皇面前失了宠，还不允许别的宦官冒头争宠吗？
倒春寒的时节，昭阳总在凤凰暖阁里不愿外出，将御书房里批阅奏折的事情也移了过来。夏鼎丞带着两个寺人在外候着的时候，听得暖阁内有男子的低沉笑声。
是啊，候着。他在外候着，听着。
夏鼎丞垂眸敛眉，掩去眼中的复杂神色。
自从那日之后，他不再是那个入内而无须禀报的特殊之人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如今他只是昭阳非常倚重的一名臣子，恪守君臣之礼的一名重臣，如此而已。
这样不是很好吗？大权在握，文武之中皆有门生，昭阳在朝政上离不开他，也从未透露出一丁点忌讳、打压他的苗头，恰恰相反，她对他放心得很，许多要事都交给他去做。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不就是你要的吗夏鼎丞？
“国公爷，陛下宣您入内。”还是御前的那个大宫女，她还是用十分恭敬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可是夏鼎丞却觉得，她也在嘲笑自己。
是啊，嘲笑他的失宠，嘲笑他再如何权势滔天，在女皇的床前也比不过两个真正的男人——
张氏兄弟。
暖阁内温度甚高，那长发披肩、仅着单衣且坦露半个胸膛的男人正温柔地喂她吃葡萄，另一人则安静跪于地砖上、腼腆含笑为她磨墨。
这骤然撞见的一幕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张氏兄弟，好一对张氏兄弟。
夏鼎丞拢在袖袍中的手缓缓收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骨节捏得咔咔作响的声音在暖阁中听得十分分明。
“夏卿家这是怎么了？”女皇托腮，目光奇怪地看着他，被暖阁熏得白里透红的粉润肤色仿佛二八少女，夏鼎丞记得她厌弃自己的那日曾自嘲“年老色衰”，可他从未觉得她老。他陪伴在她身边近二十年，和她一起经历岁月沧桑，他只会嫌弃自己越老越没有人样，怎么会嫌弃她？
连她如今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浮起的浅浅细纹，他都觉得可爱非常。
不过如今，他若想因为爱重她的晶莹肌肤，上去亲吻她一口，那便是君臣逾距的大不敬了。
可笑的是，他不敢如此，有人却替他做了——
“这葡萄汁倒是很衬陛下的好肤色。”修长的手指揩过昭阳的嘴角，自然而然的动作。张大低头朝昭阳浅浅一笑，声线低沉温柔，那是男人才有的声音。
不管是有根没根的男人，只要生得好，会讨女人欢心，全往她面前送。张氏兄弟算一对，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寺人也算一对。
呵，那些人，为了争宠□□，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夏鼎丞在心中嘲讽地冷冷一笑。
和这些人比起来，他才是最不会讨她欢心的那一个，不过这句话说出去，谁信呢？
“哦？卿家为了这两个寺人专门跑一趟？”女皇的表情带着惊讶，她往这二人身上转了转眸子，又回头来看夏鼎丞，思索片刻，道：“我不过是想要两个扫洒的人而已，卿家若觉得他们不合适，再换两个人来也一样。”
这句话一出，就等于判了他们死刑，夏鼎丞身后两个寺人唰地就跪下了，小腿肚子直打抖，其中一人当场失禁。
“如此，”夏鼎丞淡淡颌首，仿佛没瞧见这二人窘态，双手拢于袖袍之中，躬身行礼，“此二人犯上不敬，还需调/教，臣会为陛下另挑合适的人选来。”
“卿家决定就好。”女皇陛下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态度，执笔继续批阅奏折，可见对这两个颜色甚好的小寺人的死活完全不关心。
“陛下喝茶，”张二适时递了茶杯过去，对着昭阳的嘴喂，轻轻道，“暖阁热得很，多喝茶才不上火呢。”
瞥一眼那注定要死的两个寺人，再瞧瞧如今当宠正红的张氏兄弟，不知怎的，夏鼎丞觉得心中腾地燃起一把火，熊熊燃烧。
她会这样漫不经心地对待两个小寺人的死活，有一天她也会这样漫不经心地对待我吧？比起张氏兄弟的百般贴心温柔，我这样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太监对她而言，除了作为操控朝堂的工具，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卿家还有事吗？”见他迟迟不动，女皇陛下又施恩抬眼看了看他。表情和蔼亲切，与她对待其他臣子的态度没有两样。
“无事，臣，告退。”
夏鼎丞缓缓拱手，无人注意到他手上暴起的青筋。
走出凤凰暖阁，冷风一吹，并未让他心中的那把火熄灭，反而随着暖阁里如有若无的笑声烧得更旺、更烈。
“国公爷，这两个人……”侍卫长过来问他的意见。
夏鼎丞连一眼也懒得再施舍给他们，不甚耐烦地挥挥手：“廷杖两百，拖出去埋了。”
听着两个寺人被捂住嘴的惨叫挣扎，可笑的是他并不觉得快意，反而有兔死狐悲之感，郁结于心不得纾解。
有一日，自己也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在昭阳眼中什么也不是吧？
夏鼎丞心灰意冷地走在偌大的宫廷里，只觉得人生漫漫了无生趣，此时此刻，却偏偏有人要来打搅他。一声轻轻的惊呼“啊，是夏司监！”，伴随着快步跑到面前的娇小人影和一个递上来的包裹，夏鼎丞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竟是那个好几个月都没出现过的宫女桃子。
“这次……我试着做了一套常服，那个、那个……”依然是见他面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小宫女，那股子勇气却让他再次想到年幼的昭阳。
等一下！
再次？
上一次见她，似乎便是昭阳厌弃自己的那日？
那天的记忆太过深刻，许多画面迅速闪过夏鼎丞的脑海，送他东西的桃子，他和桃子说的话，昭阳不对劲的笑容，还有她扔到一边的西洋望远镜……
望远镜？！
那天她必定是看见了！
夏鼎丞猛地反应过来，射向宫女桃子的目光如同杀人的死亡射线，冷冰冰的不带一点人气，不明所以的桃子瞬间吓得脸色煞白。
“来人，”夏鼎丞的命令下得又快又急，“着令遣返宫女桃子回乡，赏金百两好生安置，敕令终身不得回京！”
语毕，他猛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凤凰暖阁的方向走去。他终于知道了原因，昭阳厌弃他的原因！这一点令他欣喜又兴奋，还有一些忐忑和不可置信，说堂堂女皇陛下会因为一个小宫女吃醋，谁会信呢？
可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立即处死宫女桃子，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在政治的最顶峰叱咤风云多年，不让一个彻底无辜的人卷入争斗是他的原则，即使是为了昭阳，也不例外。
“国公爷请稍等，容我进去通……”大宫女的话还有一半留在嘴里没说出来，夏鼎丞已经闯入凤凰暖阁。
张氏兄弟正在为她修剪指甲，看见去而复返的夏鼎丞，张氏兄弟很意外，倒是昭阳，似乎并不觉得十分惊奇。
“卿家有事？”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漠的神情，她只需要用一句话，立即就能让夏鼎丞铁一般的信心软了一半。
“那个宫女，我已经处置了。”夏鼎丞抬头说道，不放过昭阳脸上神情的一丝一毫变化。
如他所料，她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和惊讶，马上就明白过来他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哦？卿家是如何处置她的呢？”她侧着头支起脑袋，饶有兴趣地问他。
夏鼎丞一字一顿地回答：“遣送回乡，终身不得入京。”
“这样啊，倒也好，比起吃人的宫里，还是外面自在呢，”她点了点头，淡淡笑道，“朕知道了，卿家若无事，便去忙吧。”
这就是逐客令了。
夏鼎丞第二次走出凤凰暖阁的时候，大脑完完全全是空白的。
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
几个月来，她在意的不就是这件事吗？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呢？
暖阁里男子的说笑声隐约传来，夏鼎丞心中那把本已渐渐熄灭的火又渐渐烧起来，烧得比上次更旺、更烈。
让他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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