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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远走他乡(三)


  三日后,荆南独自一人提着渔网来到集市,今日他来得比平时早了些,他天还未亮就出了门,到了集市,天色才刚刚亮起,集市上人还不多。

  荆南走到平时卖鱼的拐角,将渔网在地上铺开,今日这一网鱼有整整二十条,其实他平日里也拿过二十条来卖,但从未卖完过。不过要说这鱼,今日这二十条鱼都是他三日来精挑细选的,比平时的小鱼大出许多,自然也重了许多。因而他这里一路走来,可把他累得够呛。

  荆南将摊子支好,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他不知那日偶然遇上的范大人所言是否当真,平心而论,他如今一人过活,只希望丫头还活着,其他的也不敢奢望,钱财于他而言不过身外之物。但他却想照范大人的话试上一试,因为范大人有句话像是当头一棒,让他顿觉清醒——乱世之中,只有有本事,才能自保,才能保护心爱之人。如果范大人真能教他本事,那他一定会好好学习,等有了本事,再去找丫头。

  只是,范大人说的法子不知是否真的有效,若这所谓范大人只是拿他开心,那他却因此得罪了集市上的老主顾,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荆南在犹豫了许久之后,总觉得那范蠡生得仪表堂堂,英俊不凡,而他身边那位孔嘉看起来也善良忠厚,似乎都是可信的人。所以,他才会真的信了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

  荆南正这么想着,一位年轻女子来到摊子前,问道,“你今日又来卖鱼了?给我一条吧。”

  荆南见过这女子,算得上是老主顾了,总是隔三差五地来集市上买鱼。荆南有些犹豫,但终于开口道,“这位姐姐,今日的鱼,一条要五钱。”

  女子惊诧道,“五钱?我常跟你卖鱼,每次都是两钱的。”

  荆南按照范蠡教他的答道,“因为我以后都不来卖鱼了,所以特意捞了许多又大又新鲜的拿来卖,你瞧瞧,这鱼确实比以前的好。”

  女子显然已经不关心鱼了,问道,“你不来卖鱼了?你在这儿卖鱼也有些年头了,我记得你很小时就在这儿卖鱼来着。为何不卖了?”

  女子的反应也在范蠡预料之中,于是荆南微笑答道,“因为有位大人愿意做我师父,今日过后,我便随他离开了。”

  女子沉吟不决,荆南又道,“姐姐今日若要买鱼的,最多只能买两条。因为还有些主顾也需要鱼,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可能也不很足够。啊对,今日的鱼,我只卖给女子,姐姐们和婶婶们平日里家事忙碌,不得闲去河边捉鱼,而且最近天色不好,风浪也大,女子即便自己去江边捉鱼,也很难捉到。所以若是有男子来卖鱼,我就不卖给他了。”

  年轻女子听他这样讲,想了想便不再犹豫,从荷包中取出十钱递给荆南,道,“那我就要两条。”

  荆南收了钱,在鱼摊上挑了两条最大的,用麻绳绑了交给她,道,“姐姐来得早,自然可以挑选最大的。来得晚了,就只能买小些的了。”

  年轻女子微微笑笑,道,“好。”

  年轻女子走后,集市上便传开了,说那卖鱼小子今日是最后一日来卖鱼,卖完就不再来了。还说只卖给女子,每人只能买两条。

  听到邻里悄声议论着自己,荆南心里更是不安。所以那范蠡果然是在拿他寻开心吗?由来做买卖的只求卖得价低些,好让买的人多些,哪里有卖货的提了价不得止,还开出诸多条件的?荆南撇撇嘴看看摊子上的鱼,心里发愁,一条五钱已经是高价了,还不让男子来买,哪里会有那么多女子来将他摊子上这么些鱼都买光呢?

  荆南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不该听那个范蠡的,若是没卖完这些鱼,让他赌赢了又能如何,如今他已说得大家都知他要离开了,再不来卖鱼了,若是他又没跟范蠡走,那他可要如何是好?难道食言之后再回来摆摊卖鱼么?

  正发愁着,几位妇人就结伴过来了,问了今日的鱼价,便争先恐后地给了钱,而后要荆南尽量挑两条大的给她们。荆南连忙将钱收好,给她们绑鱼,就听一个妇人问道,“我家人多,想再买两条,怎样?”

  荆南抱歉地笑笑,答道,“抱歉了这位婶婶,我今日就只带了这些鱼来,每人只卖两条,您看也只剩下这些了,有些主顾还没来呢。”

  那位妇人接过鱼,和其他几人一起走了,荆南听到她对其他几人道,“这小伙子死脑筋,待我回去叫了妹妹再来买两条不就得了?”

  就这样,还未到晌午,荆南便将最后两条鱼也卖完,看着鼓囊囊的口袋,还有铺在地上空空如也的渔网,荆南一时间觉得难以置信。

  荆南想了想,收起渔网装进布袋,来到范蠡所说的农舍前。毕竟这是范蠡和他打的一个赌,如今确实是范蠡赌赢了,他怎么也得言而有信,来告诉范蠡这个消息,至于是否真要跟着范蠡离开,他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荆南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上前敲了敲门。

  “哪位?”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里面走出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

  荆南猜想他应是这屋子的主人家,便问道,“老人家您好,我是来找范蠡范大人的。”

  李大爷想了想,道,“你说范大人啊,前阵子他们主仆确实在我这里住了些日子,不过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荆南惊得瞪大眼睛,“何时走的?走去何处?”

  李大爷道,“走去何处我就不知了。他们是昨晚连夜走的,神色很是匆忙,许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荆南在原地呆愣了很久,才终于向老人家道了谢,转身离开。

  从集市到渔村的路,荆南走过不知多少次,哪里有树,哪里有河,甚至哪里有块形状特异的大石头,他都十分清楚。年幼时脚程慢,这段路得走半日,后来长大了些,走得多了,一个时辰便也就到了。只是,今日这条路,他走了半日都多。

  他一路上都在想着与那范蠡有关的事,不可否认,范蠡生得俊俏,并且言行得体,风度翩翩,看得出来是个极聪明的人。今早卖鱼之事,也确实证实了这一点。虽然他至今仍不明白为何卖的贵了,条件多了,反而买的人也多了,但从结果来看,的确一切皆如范蠡所言。

  那日范蠡曾说,乱世求生,最重要是要有本事。可范蠡不知,乱世求生,这是阿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阿爹总说乱世求生,但求平安渡过一生,无痛无病,无灾无难,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荆南知道阿爹性子其实很是刚烈,但当村里其他人叫他穷死鬼,甚至有事没事都来偷他捕来的鱼,阿爹却从未动怒,因为在他看来,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并不值得在意。阿爹常说,他只希望这一家四口人,安安稳稳,平平安安。

  阿爹的心愿很简单。然而,最终连这样简单的心愿都未能实现。如今一家四口,只剩荆南一个。回忆起那晚的巨变,尽管已经过去三个月有余,但荆南仍会感到悚然。

  那日他被江水冲走,漩涡之中冰冷的江水涌进他口鼻,呛了几下就再人事不省。等他醒来,已是几日之后,趴在一片浅滩之上,只觉得周身上下就像被人将骨头挨个打了过去,没有一处不痛,应是顺流而下时,江水湍急,将他在沿途岸边或礁石上磕碰的。虽是疼痛难忍,但毕竟捡回条命,也算命硬。

  荆南挣扎起身,沿着江水往上游走去,一路上靠着些野果果腹,踉踉跄跄走走停停,走了足足五日都多,才总算回到村里。只是,村里的景象却让他迟迟不敢再迈进一步。

  从小到大生活的渔村,已不复存在,焚毁的农田,焦黑的房屋,间或能看到烧焦的村民,然而已面目全非,再认不得是哪一家的哪个谁。近十日过去,偶尔还有几缕浓烟冒出来,不知是什么还未烧完,还是又有什么自行燃烧了,只让人更觉阴森诡异。

  满怀牵挂地回到故乡,看到的却是这番景象,荆南只觉得脊背一路凉到后颈,他死死握着拳,紧紧咬着牙,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直接去了村子东头的那棵羊桃树下。他心心念念不眠不休地赶回来,只因为他还记得,他叮嘱过丫头,要她无论如何都要在羊桃树下等他,他一定会回来找她。

  可是,树下空无一人,除了一座孤坟。坟头的半截木板上只字未写。他们三兄妹除了大哥识得几个字,他和丫头都不识字,即便如此,他也可以确定,那座坟里埋的是阿爹,而立坟之人,正是丫头。因为在木板旁的泥土里,还插着一支一拃长的物件,那是他雕给丫头的梨木发簪。丫头总将这发簪宝贝似的揣在身上,如今好端端插在坟头,除了丫头,他不作第二人想。

  阿爹死了,丫头将阿爹埋葬了,而后不知所踪。荆南整理了当下的情况,便再也不觉害怕,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他还是用枯枝做了支火把,点了拿在手里,大踏步走进那座荒村。

  整整一宿,他仔仔细细查找了村里的每一处角落,检查了每一具尸体,他在烧得焦黑的木屋中穿行,他甚至在翻找时碰塌了一间早已被烧得不像样子的草棚,险些将他埋进废墟之中。直到天色蒙蒙亮起,他才总算将村子找遍,他确定,村子里的死尸中,没有丫头,也没有大哥。

  这是好事,他应该高兴。但当他累得瘫坐在地上时,来不及高兴就立刻开始担心。丫头才只有不到五岁,她那么小的年纪,是如何将阿爹埋葬,又是如何离开了这里?或者说,她又能去往何处?

  荆南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一个细微之处让他很是在意。当时情况紧急无暇多想,但如今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这件事便又从心底浮了上来——那天丫头手中紧紧捏着的布条。

  他很确定,那布条的材质与颜色都是当天大哥穿得那件衣裳的,可是,当他在村外的树丛里找到丫头时,大哥并不在她身边,但可以肯定,他曾经在她身边。因为当时的树丛里还有他们砍回来的柴,从村子去山里砍柴的路不算近,丫头这么小的人根本不可能将那样多的一捆柴从那么远的地方背回来。甚至这小丫头常常一上山就开心地蹦蹦跳跳,等到下山时就喊着累了,要他们抱着才肯回家。所以那柴一定是荆北背下山来的,并且两人该是到了丫头所在之处才分开的。

  尽管荆南万分不愿这样去想,但还是有一个画面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小小的丫头一个人蹲在草丛里,荆北丢下她,自己跑了。而在他离开之前,衣摆被丫头扯住,扯下了一块布。可结果是,即便如此,荆北还是走了。

  想到此处,荆南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断摇头告诉自己不会是这样,一定不会。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荆南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在羊桃树下等着丫头回来找他。他搭了草棚,每日打几条鱼,隔三差五拿去集市上卖,以此为生。再后来,他就遇到了范蠡。

  想到范蠡,荆南只是撇了撇嘴,不再多想,抬头一看,已经走出了山路,到了村口。此时薄云笼月,一片黑暗将天地万物都模糊得不清不楚,显得这片荒村废墟更加瘆人。

  荆南长长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于他这样的穷人而言,那位范大人的一番言谈确实让他有了变强大的渴望,然而,于范大人而言,也许不过随口一提的玩笑而已,也未曾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当真?眼下他要做的,只是在那里等着丫头回来,尽管他早已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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