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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远走他乡(四)


  荆南的日子又回到了见过范蠡之前的模样。范蠡教他卖鱼的法子,他也再未用过。毕竟已经对人们说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卖鱼,他便再没去过集市上卖鱼,尽管范蠡对他言而无信,但他荆南却要做一个说到做到之人。

  其实不去卖鱼了也好,正如那天孔嘉问他的,捕鱼时候为何站得距离江岸那么远。那时荆南当他们是陌生人,无谓解释什么,但荆南自己却知道,作为一个江边长大的孩子,他也许再也不敢近水了。

  也许是被江水冲走的记忆太过深刻,而那生死一线的无助感也同样挥之不去,自从荆南再次醒来,他便会下意识地距离江水有段距离。尽管他一路沿江回来,可是每当山路陡峭,他不得不走到江边时,都会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慌,那种心悸的感觉,很快便让他感觉头晕眼花,无法呼吸,就像是掉在江水里时的窒息感。每当这时,他总是两腿发软,连滚带爬地离江面远一点。

  所以他即使靠打渔为生,也不敢像是之前那样直接下水去捞鱼,只能咬紧牙关,在高一些的江岸上把网撒下去,可正因如此,网撒得不开,入水又太浅,很少能有什么好的收获。

  不再卖鱼,荆南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但他的草棚里面放着一个陶罐,罐子里满满当当地装着那天按照范蠡的法子赚来的百钱。以荆南的节俭,这笔钱够他用上很长时间,然而他却分文未动。因为这笔钱,他的一个小小期待产生了又破灭,这让他每当看到这钱,就会莫名的觉得又可气,又难过。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日,荆南准备上山去挖些野菜,毕竟已经入冬,天也越来越冷,难得遇上今日这晴空万里,他总得为日后做些准备。

  荆南拿着从村里找来的匕首,拎着一个破布袋,就要动身,却见山口走来两人,那身形样貌,说不上熟悉,但也绝不陌生。

  “小兄弟!”三人距离还很远,孔嘉便挥着手大叫。

  荆南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主仆二人还会再找来,这些天积压的愤恨一时间涌了上来,但又不可否认的,是心中确实闪过一丝激动。这样矛盾的心绪让荆南愣在原地,因为生气,他确实想立刻转身就走,只当没见过这两人,但他又确实想听听范蠡这次回来会如何解释,解释他上次的不辞而别。

  等着二人走得近了,荆南抬头直视范蠡,“你们又来做什么?”

  孔嘉在一旁笑道,“自然是来找你。”

  荆南不理会他的废话,依然定定逼视着范蠡。范蠡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二人就此对视了片刻,范蠡浅浅笑了,道,“来与你打赌。”

  打赌?又是打赌!

  荆南心里一口气就堵在他和范蠡打的这个赌上,如今这人再次出现,竟还敢说打赌?荆南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大堆话堵在嗓子眼,最终却选择什么都没说,毕竟他是做官的,既然惹不起,那便躲得起好了,于是垂下头道,“借过,我要去挖菜了。”

  荆南正要绕过范蠡,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荆南转头,眼里更多了几分愤怒,“敢问大人还有何贵干?”

  范蠡笑道,“上次打赌,结局如何?”

  荆南也难得地笑了,却满是反讽,道,“结局是你不辞而别。”

  范蠡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出声。

  孔嘉上前几步道,“小兄弟你误会了,我家大人……”

  范蠡抬了抬手,孔嘉便不再多说。范蠡道,“我不辞而别,却留下了百钱给你。”

  荆南反问道,“你知道我一定赚到了百钱?”

  范蠡微笑道,“你若照我吩咐去做,只多不少。”

  荆南无话可说。

  范蠡又道,“况且,今日时辰尚早,你不去打渔也不去卖鱼,显然是因为照我所说,给乡亲们说了你不会再卖鱼,因而不好再去。”

  “你还知道!”荆南更加光火,“你又可知如此一来你让我没了营生?”

  孔嘉禁不住好奇道,“你既已有了百钱,这几日不卖鱼又有何妨?不对不对,我为何觉得你反而越过越穷了?”

  荆南轻哼一声,看向范蠡道,“那百钱我分毫未动,既然是你的主意,就算你的,我一会儿拿给你,你拿了钱,就立刻离开。”

  范蠡道,“那百钱我倒不在意,只是,你敢不敢和我再赌一局更大的?”

  荆南道,“更大的?除了那些钱,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如何与你赌更大的?”

  范蠡挑了挑眉,道,“就赌一局比百钱更贵的。”

  荆南皱眉,道,“我不赌,赌不起。我没有比百钱更贵的东西。”

  范蠡道,“可我看来却有。”

  荆南不解,道,“什么?”

  范蠡努了努嘴,向着荆南腰间使了个眼色,荆南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到自己侧腰腰带上别着的东西,立刻后退两步,将它按住,道,“这个不行。”

  范蠡笑道,“你看,你说将百金还我,连眼都不眨一下,而对这个却分外宝贝,还不是证明这东西比百金值钱?”

  荆南低下头,喃喃道,“这不值钱的……”

  这是他亲手雕给丫头的发簪,就是在山里砍了节梨木枝,手艺也粗糙得很,可谓根本不值一钱。可是,在荆南心里,别说是他们那个家徒四壁的院子,就连整个村落,都已成灰烬,这梨木簪,便是他与丫头唯一的维系了。

  范蠡道,“你看这样可好,我与你打赌,赌你等的人,一定还活着,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找你。若真有那一天,你便将这发簪给我。若她没来,我府中上下所有事物,由你随意来取。可好?”

  荆南对他这个赌全无兴趣,反而惊讶道,“你也知道她还活着?!”经过卖鱼之事,荆南虽觉得范蠡不守信,但确实钦佩他的本事,如今听到他笃定地说丫头会回来找他,一时间很是激动。因为他相信,范蠡所说,就是对的。

  范蠡道,“我知道,她一定活着,并且,她会来找你。如何?这一局是否与我赌?”

  荆南双手紧紧握着梨木簪,反问道,“我为何要与你赌,我若说与你赌了,岂不是要我承认我的至亲已不在人世,再不会回来?我才不。”

  范蠡笑道,“你这孩子倒真是颇有几分聪明。那这样,我们换个赌法,”范蠡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赌你今晚之后,便再无法在这羊桃树下等你要等的人。”

  孔嘉听范蠡如此一说,连忙凑过去低声道,“大人,你该不会想直接把这孩子掳走吧?”

  范蠡被他逗乐,道,“我像是这种打家劫舍之人吗?”

  孔嘉又将范蠡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摇了摇头。范蠡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把,道,“这还用想这么久。”

  范蠡转过头又对荆南道,“如何?我就赌今晚之后你再无法在羊桃树下等人,若我赢了,我也不要你这发簪了,我要你这个人,你直接和我走,跟我离开。若你赢了,老规矩,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答应你。”

  荆南心道,什么叫作我再无法在这羊桃树下等人?树就在那长着,而他人是活的,他愿在哪儿等人便在哪儿等人,范蠡还能将他绑走不成?真是奇了怪了。

  荆南于是道,“好,就与你赌。若你输了,你二人就立刻离开,永远再别来找我。”

  范蠡扬起嘴角笑笑,道,“一言为定。”

  范蠡说他们的赌局今晚就能分出胜负,于是荆南跟在他和孔嘉的身后,一起来到半山坡上坐下,荆南坐在范蠡身边,问出这些天一直想问的事情。

  “为何我平日里卖鱼卖得便宜,也没什么人买。而你让我将鱼卖得贵了,反而买的人多了呢?”

  范蠡道,“这与贵贱并不相干。”

  荆南愈发好奇,追问道,“那是为何?”

  范蠡转过头看他,“真想知道?”

  荆南点点头。

  范蠡笑道,“拜我为师,我会教你更多。”

  荆南倔强地扭头过去,道,“我绝不拜不守信之人为师。”

  范蠡耸了耸肩,道,“也好,我也不收与自己的未来赌气之人为徒。”

  “你!”荆南扭头过来怒视范蠡,范蠡只是定定看着远方乌云密布下的焦黑村落。

  三人再没多说,一直等到天已黑透,依然任何事都未发生。荆南几次想问他们到底在等什么,但想到范蠡自信又带些轻狂的样子,就懒得开口了。

  直到孔嘉也终于等不住了,问道,“大人,我们究竟在等什么,要等到何时?”

  范蠡仰头看着天,淡淡道,“再等等吧,快了。”

  荆南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看天,阴天的夜空黑漆漆一片,连一颗星也没有。

  约莫快到亥时,忽然狂风大作,风从江岸吹来,到了山坡上打着旋儿卷过,一阵飞沙走石。荆南只觉得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天地间一阵白亮,尽管只有一霎那,却如同白昼一般,山谷、村落、江面,眼前事物一览无余,却又一闪而过。

  轰隆隆——

  头上的穹顶上传来一阵滚雷声。

  荆南不禁缩了缩脖子,许是因为坐在半山的缘故,雷声格外清楚,就像是有什么在头顶上放肆碾过。

  打雷了。

  初冬时节,居然打雷了。

  这个雷声余音还在山谷中回响,下一个闪子便又来了,接连打了两三个雷后,第四个闪子已经离他们很近了,于是看得格外清楚。天地间骤然连起一条银线,银线上还分出几个枝丫。从天顶伸向地面,然而……

  其中一条银线连在一棵大树上,闪子很快灭了,眼前却并未恢复一片黑暗,因为一棵大树燃起熊熊大火,远远看去如同一直巨大的火把,屹立在河谷之中。

  荆南登时起身,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燃烧的大树,那棵树,正是他与丫头约定的羊桃树旁的那棵!荆南不管不顾地拔腿就往山下跑,边跑还边喊着什么,被炸起的响雷掩盖,谁也听不清。

  等到荆南跑到树下,火势早已蔓延。荆南看着眼前的羊桃树,还有树下他的草棚,全都燃着熊熊大火。荆南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样怔怔地看着,直到倾盆大雨落下,直到大雨浇熄了火焰,直到眼前的羊桃树和草棚一如他身后那座荒村里的一切那般焦黑,了无生气。

  直到范蠡和孔嘉也走了过来,孔嘉上前拍了拍荆南的肩头,荆南依然全无反应。范蠡只是在他身后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很久,荆南才终于回过头,皱眉问他,“你一早便知今夜有雷,会击中这树?”

  范蠡不答,点了点头。

  荆南又问,“那你为何不一早告诉我?”

  范蠡道,“告诉你又如何?你能阻止?”

  荆南被范蠡问住。

  三人立在原地沉默许久,荆南道,“你赢了,我跟你走。”

  范蠡轻轻点了点头,孔嘉过来揽上荆南的肩,问道,“你可有行李要准备?”

  荆南转身找了根木棍,在焚毁的草棚废墟中翻找出一个陶罐,他将陶罐递给范蠡,道,“我身上值钱的只有这个,里面是上次你帮我赚到的钱,还给你。”

  范蠡看了看孔嘉,道,“他既执意不要,你便收起来吧。我将教给他的,比这些值钱得多。”

  孔嘉上前将陶罐收了,荆南走到树下在阿爹的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跟在范蠡身后离开。

  走到村口时,荆南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雨幕中黯淡天光下的羊桃树,忽然听见走在前面的孔嘉问道,“公子,你如何知道今日会打雷?我长这么大,头回见冬雷。”

  范蠡不答,而是轻声念道——

  “春雷不发,冬雷不藏,兵起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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