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三日为限（六）
越宫。
殿上君臣都是一宿未睡，在座众人都已是倦容满面。范蠡一直悄声坐在文种等人身后，静观事态发展。
晌午刚过，又有人来报，“禀大王，吴军已在会稽山外五里之处，怕是不及日落，便会与我军交战。”
勾践狭目微蹙，抬手挥了挥，示意那人下去，而后问道，“诸位大夫，如今战事一触即发，诸位有何高见？”
其中一人是石买亲信，答道，“大王请放心，石买大将军半生戎马，征战多年，定会化险为夷。”
文种起身道，“大王，此番吴军来势迅猛，据报，夫差与伍子胥都随军而来，人数又有三万之众，恐怕不可轻敌。”
那人又道，“吴军虽然人数众多，但连日赶路已是人困马乏。不比我越军一直驻扎于会稽，以逸待劳，多了许多胜算。”
文种还欲再说，勾践抬手制止，道，“计大夫，孤王想听听你怎么说。”
计然起身，拱手行礼道，“大王，行军作战之事，臣不如文大夫与范大夫，如有行军之事，大王该听取他二位的高见。但昨夜臣夜观天象，吴国运势极强，若大王仍安于宫殿之内，只怕越国将无法与之抗衡。”
勾践道，“哦？还请计大夫明示。”
计然道，“吴军此番前来，由夫差亲自领兵，人数多寡只在其次，全军气运已是鼎盛。故而无论大将军能否克敌，大王若能前往军营坐镇，自然可鼓舞军心。”
那人闻言连声道，“大王万万不可，战事在即，刀剑无眼，大王若在战场有何损伤，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勾践面露难色，看向计然，计然却只淡然道，“臣只懂得星象占卜，至于人事如何，还请大王定夺。”
计然年岁不大，相貌清秀，本就是个翩翩温润之人，但他口中所说出的话，虽是清淡温柔，但偏有种无声的力量。正如这番话在他说来，即便说得很清楚，最终是否去军营，都只由大王决定，可偏偏在人听来，就有一种，去，则是顺天意而为，不去，则是逆天而行的压迫。
勾践紧紧蹙眉，狠狠抓了抓头发，半晌过后，才终于道，“孤王决意前往会稽，不知哪位大夫愿与孤王同往？”
殿下之人有的低着头，有着左顾右盼，一时间竟没人答话。
勾践不免有些愠怒，正要开口质问，范蠡起身，上前一步，道，“大王，臣愿随大王同往。”
勾践怔了怔，而后道，“难得范大夫有此心意，就由你带一支亲兵，与孤王同往！”
范蠡拱手，道，“是。”
勾践说罢起身，范蠡跟在他身后转身，殿上诸臣齐声道，“祝大王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天色将幕，会稽军营之中人心惶惶。
不断有人回报吴军的行踪，一次比一次更近，每报一次，军营中的议论之声就更多一些。于飞看到周围越兵的情形，低声对苌楚道，“如此这般，若吴军当真攻了上来，我们必败无疑。”
苌楚摇摇头，道，“这一仗本就必败。石买不重领兵，而只顾在宫中与政敌缠斗，从一开始，便已输了。”
于飞道，“既然这一仗已知必败，我们……”
苌楚打断他，道，“两军交锋，你找机会逃命去。”
“那你呢？”于飞急道。
苌楚道，“你我已经走到今日，我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誓要取石买性命。”
于飞道，“我留下来帮你！”
苌楚摇摇头，道，“你伺机逃走，我反而更好行事。你逃出军营便回范蠡那里，他自会保你周全。”
于飞正要再说，就听有人回报，吴军已至会稽山下。
苌楚微微皱眉，还想再交代于飞两句，就见原本各自议论的越军忽然静了下来。回头去看，只见常信骑着高头大马又走了过来。天色阴沉，马蹄声渐渐逼近，常信面无表情，却看起来像是阴间的使者。他骑着马在一队越兵面前停下，一如当日一般，手中长矛一挥，道，“你们这些，速速整装出发，作为先遣，突围吴军！”
常信命令刚下，军中一片哗然，那一队越兵呼号着，“吴军三万大军！叫我等这区区几人如何突围？！”
除他们之外，其余越兵也纷纷抗议，一时之间反对之声一浪盖过一浪。常信怒吼一声，喝道，“都住口！大将军用兵如神，自然有他的安排！你们只需服从，违令者，杀无赦！”
常信将军令搬了出来，作势要将长矛刺向不服军令的那队越兵，越军之中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有一人朗声道，“常将军所言差矣！马嗥之战，常将军同样信誓旦旦说大将军自有安排，只命二百余人抵挡吴军三万大军，害我越军手足平白牺牲惨死，如今再派小队人马突袭，恐怕已再难服众了！”
“谁！”常信怒吼，环视四周，“何人在此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出来！”
这番话，定然出自苌楚之口。苌楚匿于人群之中，一番话令越军上下更是群情激愤，石买多年来独断专行，对手下越兵动辄就以军法之名行刑，至于他的亲信常信，更是为虎作伥，不将人的生死放在眼中，要杀要剐都凭自己喜欢。此二人的行径，早就在越军之中积怨甚深。
于是，常信越是辱骂，越军越是心中愤愤难平，很快，许多越兵操起长刀愤然站起，挥动着长刀向着常信方向涌去。
常信显然不曾想过，这样一群本在他刀下讨生活之人，竟有朝一日会挥着长刀反抗，勒紧了缰绳调转马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仇恨与愤怒一如一场大火，在军营之中迅速蔓延。甚至常信带在身边的越兵也已掉转了矛头转向常信。常信一边呼喝着“反了，反了！”一边不住后退，直到看到石买走出了军帐，向着这边走来。
“大将军！”常信下马，几步迎了上去。
石买面如冰霜，问道，“发生何事？”
常信道，“大将军！这些人要反了！”
石买听闻回头向着人群一瞪，不得不说，石买虽无言语，但只怒目圆睁，就已让越兵心惊胆寒。
“哦？”石买道，“为何要反？”
越兵之中有人答道，“常将军命我们一百余人突围吴军，敢问大将军，一百余人如何与吴军三万大军对峙？”
又有越兵道，“没错！莫不是要我们像驻守马嗥的兄弟们一样，白白送死？”
其他越兵也准备帮腔，可还未及开口，石买回手抽出常信腰间的长剑，上前几步，剑刃横过最前面几个越兵的脖颈，一阵痛呼过后，一排人就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石买虽身形魁梧，但身手极快，此番动手让这些越兵措手不及，越军之中登时一片死寂。
石买抬眼望向众人，冷声道，“还有谁要反？”
苌楚心中暗骂这石买当真血腥残暴，他杀死的这几人，只是离他最近的几人而已，方才质疑他的几人根本不在被他杀死的人中，就算治罪，也不该那几人送命。苌楚正在思忖是否该推迟计划，虽说石买寡不敌众，但若石买嗜杀成性，岂非白白牺牲了无辜之人？
石买提着淌血的长剑，与几万越兵对峙，双方无一人再多说一句，但也谁都没有退让。苌楚明白，石买方才的举动，才是将石买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若他能整肃军队，严惩常信，越兵将众也许仍愿为他卖命，战死沙场。但如今他为包庇常信，滥杀无辜，就是要与全军为敌。
双方正在僵持之时，又有人来报，“报大将军！大王已至军营门外！”
大王来了？
全军上下一片骚动，连石买面上也难得有了些紧张神色。于飞凑过来，道，“公子，大王亲自来了军营，如今该如何是好？”
苌楚紧盯着石买的背影，冷冷道，“来的正好。大王此时前来，正是来给石买催命的。”
勾践一身戎装，身后带着一批精挑细选的亲兵，被石买等人迎进来后，并未前往军帐歇息，而是直接来了校场。所有人都踮着脚仰着头去看，想一睹大王的容貌。他们中有许多人为越国征战多年，但却从未有机会见大王一面，而如今大王亲自领兵而来，众人不仅能见见大王，且更是颇受鼓舞。
苌楚也望了过去，让他很在意的，并非是人群前面威武非常的大王，而是在大王身后跟着的，同样一身戎装的范蠡。
于飞也看到了范蠡，道，“公子公子，范大人也来了！”
苌楚点点头，示意他小声一点。
勾践率众人来到校场，本是想说些激励军众的话，但却没想到，刚到校场，就见到地上横尸几人，血流一地。
勾践指着那几具尸首，问道，“这是为何？”
石买上前两步，恭敬道，“回大王，这几人不服军令，已被臣军法处置。”
“他们没有不服军令！”苌楚在人群中喊道。很快，就有了其他越兵的应和。
“常信不会带兵！让我们白白送死，我们不愿意，大将军就肆意杀人！”
“没错！我们如今上战场被吴军杀死，不上战场被自己人杀死。谁还有心情打仗？”
……
军营之中怨怒沸腾，勾践万万没想到，他来到军营居然会是如此这般景象，面色愈发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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