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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玉碎难全(四)


  这次换维桢怔住,终于,维桢苦笑,“经你如此一说,我更觉得自己可笑,我两次都完全信任对方,两次都被对方彻底放弃。”维桢自从出了范府,这是第一次向人说起这件荒谬之事。

  当贺齐带着越王的手谕来到府上时,维桢虽然震惊,虽然惊愕,但却没有丝毫害怕。因为她是那样信任范蠡,她绝对相信,以范蠡的机智,以范蠡对她的深情,他定会想出法子来化解这场危机。只是,他用以回报她信任的,唯有四个字——委曲求全。

  维桢看到范蠡手书的那一瞬间,多年前那种遭人遗弃的感觉又再次将她包围。她知道,范蠡也放弃了她。

  范蠡要守护的东西太多太多,越国、越王、越国的百姓、范府上下几十口人命,还有,他蛰伏多年而奠定的基业。在这所有的背负之中,维桢不一定是对他最不重要的那个,但无疑是他可以舍弃的那个。而确实,范蠡也这么做了。

  范蠡的那句等他来接她,正如同多年前听到的那句“等我”一样,即便她真的等了,又能等来什么呢?不过到头来的一场空而已。

  “姑娘?”

  贺齐见维桢盯着篝火发呆,轻声叫她。

  “嗯?”维桢回过神来。

  贺齐道,“你的心事与过往,我不便打听也不便多言,但我却想对你讲讲我的过去。”

  维桢重新整理了心情,心中虽然有些纳闷,为何这人愿意讲出他的往事,但又隐约觉得,他是有话要说。

  贺齐道,“我自幼就没有亲人,年幼时便入了军营。那时年纪小,个子小,力气也小,在军营中受尽了欺负,最苦最脏的活儿都推给我干。后来有一个大哥,见我做工实在吃力,便在闲时过来帮我搭把手。那时我真当他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教我要坚强,再苦再累也要活下去。也是他教我拿剑,教我持戈。可是没过几年,我们一起出征时,他被人一刀砍掉了手臂。那时我不顾死活地冲到他身边,将他拖了回来,我知道他活不了了,那一刻,觉得天都要塌了。但是,他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要好好活下去。我哭着说我只信任你,我只有你了!他却笑着说,你不是信任我,是依赖我,只有你足够强大,独立起来,才能谈得上对别人的信任。”

  维桢听着这个故事,心中某处既压抑又刺痛。她也曾像故事中的那个孩子一样,因为别人的离开,而觉得天都要塌下来。而如今,她再一次遭到了放弃,虽然已不再如当年那般恐慌,可心中的恨和怨,却像塌下来的天一般,压得她透不过气。所以她猜想,也许她能和当年的小贺奇感同身受。

  贺奇道,“那次从战场上回来,我亲手埋葬了大哥,我便懂得,信任与依赖是截然不同的事。信任是你自己强大,而后相信对方,愿意与对方共同前行。依赖是你自己软弱,将全副身家和全部未来都寄托在对方身上,对方往哪里去,你便去哪里。若是你真信任对方,即便在途中,那人放弃了,或是离开了,你依然有接着走下去的本事。而若是你依赖他,他放弃了,你才会觉得天都塌了,被所有人抛弃了。”

  贺齐这番话让维桢不自觉握起了双拳,她有种冲动想狠狠教训一下这个认识不过几天的男人,说你知道什么就在此来教训我?可是,她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不能这样做。因为,贺齐说得对。

  贺齐接着说,“所以从那之后我不断锻炼自己,练习武艺,奋勇杀敌,官职高低我并不在乎,但我必须要有独立于这乱世的本事,才能不依赖于任何人。可是,恕我直言,在我看来,姑娘你的才智与能力都属世间女子中罕见,这都足以令你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将自己屡屡错付于他人呢?”

  维桢紧紧抿着嘴唇,过了良久,才终于故作洒脱地反问道,“所以呢,我此刻该独自为自己拼一把吗?譬如说,夺了你的剑要了你的命,而后远走高飞?”

  贺齐淡淡摇了摇头,道,“你不会的。若你真会如此,你方才便已趁乱逃了,更不会出手帮我们对付黑衣人。”贺齐说到这里,转了话锋,道,“那些黑衣人,以你的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他们的来历了。”

  维桢道,“猜得到。该是吴国之人。”

  贺齐微微扬起嘴角,满目赞赏地看着她,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维桢道,“此番吴国大举进犯,显然是要将越国彻底击溃。若真如你所言,我嫁给吴王便能平息这场战争,那吴国之内定然有人不希望有一个我这样的女子,阻碍吴国开疆拓土的大好良机。所以,才会赶在今日动手。毕竟,再过两日,我们就要入吴了,一旦入了吴国境界,他们若要再动手,只怕会给吴王惹来麻烦。但如此一来,也更让我相信,也许此番嫁去吴国,真能平息一场干戈,也让我明白,吴王此人好色而心无大志,的确会为了女子而放弃宏图抱负。否则,这黑衣人的上头也不会处心积虑要阻我入吴了。”

  贺齐不自禁地拍了拍手,道,“姑娘,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

  维桢不理会他,反而道,“所以,我即便要逃,我也不会在越国境内逃,若是如此,一来,保不住范府上下的性命,二来,也枉害了你和你手下的这帮人。若是我逃了,你们回去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哦?如此说来,在下还得感谢姑娘舍身成全了?”贺齐道,“但你在吴国也不会逃的,你不会置越国于不顾。“

  维桢不置可否,只是道,“天色太晚了,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两日之后,天刚蒙蒙亮,贺齐拿了水和干粮给维桢,道,“如今我们已经进入吴越边境,其他几处要道流寇横行,所以选了这条路,人烟罕至但却山势陡峭,路途免不得要颠簸些,姑娘受累了。”

  维桢没有答话,而是灵儿接过了水囊和干粮,道,“多谢将军。只是,此处山势如此陡峭怪异,可有什么名头?”

  贺齐道,“这里的山以巨石为主,当地人就管这山叫石头山。别看山势不太好走,但我多次来过此地,有条路倒也安全,所以你们也不必担心。”贺齐指着前方道,“待我们翻过这座山,便到了与吴军约定之地,到时自会有吴军来接你们。”说到这里,贺齐声音之中不免带了几分迟疑,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原本喜气洋洋地要嫁给心上人,可偏偏遭此变故,背井离乡舍情弃爱,又怎能让人不唏嘘。

  可维桢却丝毫没有在意,而是微微抬头仰视着眼前的重重大山,微微蹙眉,不知在想着什么。贺齐过来原本就是想和维桢再说说话,见她心不在焉,只当她是即将入吴心情不好。贺齐本就未曾娶妻,多年来在军营中与一群糙汉子为伍,也猜不透姑娘家的心思,就怕若再多说反而说错了话讨嫌,就驱马向着队伍前面去了。

  “灵儿。”维桢忽然唤道。

  灵儿见她好不容易愿意开口了,忙不迭应了凑了过来,“小姐,怎么?”

  维桢从怀中取出两块碎玉,那是范蠡送给她的玉璜,那日慌张之下不小心摔碎了。维桢将玉放在手中打量片刻,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听好。”

  灵儿连忙点点头。维桢拿起其中一块碎玉塞进灵儿手中,道,“你把这个,带给范蠡。还有,我有一句话,也要你原原本本地带给范蠡。”

  “小姐……”

  维桢抬手打断她,道,“你听好,日后你见了范蠡,就告诉他,他叫我等,我不会等。我信了他一次,我想把余生就交付于他,是他负了我。既然如此,我便不会再信他第二次。”

  “可是小姐!”灵儿忍不住道,“我是陪嫁婢女,是要同你一同嫁去吴国的,若是我们都进了吴宫,只怕我们今后都再无返乡的可能。你要灵儿如何能见到范大夫呢?”

  维桢皱了皱眉,想了想,才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要你跟着我背井离乡的。你定会很快回到越国,到时候,定要记得我对你交代的事,将这半块玉和我方才的话都带给范蠡。知道吗?”

  灵儿懵懵懂懂,道,“知……知道……可灵儿想跟在小姐身边照顾你!”

  维桢摇摇头,示意她不可再说,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队人马,道,“吴国的人已经来了。你只需要记得我吩咐你的事情,记得万事要照顾好自己。”

  吴宫派来接人的,大约也有二三十人。贺齐和对方的首领打过招呼之后,互相确认了大王的手谕,交接也就正式结束了。

  贺齐将吴王手谕放进怀中收好,而后走到马车旁边,原本想着该如何与维桢作别,却见维桢带着灵儿走下了马车。

  “贺将军,”维桢道,“这一路有赖将军照料,小女子感激不尽。”

  贺齐沉声道,“姑娘客气。”

  维桢回手将灵儿招呼过来,道,“小女子仍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答应。自我进范府以来,灵儿便在我身边伺候着。范大夫也是怕我不惯,才让她跟着陪嫁过来。但我此去遥无归期,无谓带着灵儿一同离乡背井,还望将军此行能将灵儿带回范府,也算了却我一件心事。”

  “小姐!”

  维桢转头对灵儿道,“你只需要记得我交代给你的事。听见了吗?”

  贺齐略一迟疑,的确,此番他的任务不过是护送越女入吴,可并未说对这婢女该如何处置。只是,贺齐心中竟有些担心,越女这一去,连个贴身侍婢都没有,会否更加艰辛。

  维桢又道,“不知将军可否帮忙呢?”

  贺齐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好吧。我定将灵儿姑娘送回范大夫府上。”

  维桢终于浅浅笑了,微微躬身行礼,道,“多谢将军。”

  贺齐抬眼看看天色,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段山路崎岖难行,只怕再不动身,会耽误了行程,于是道,“姑娘,贺某就将姑娘送至这里了,还望姑娘多多保重。”

  维桢对着贺齐和灵儿摆了摆手,道,“你们也是,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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