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相逢不识（四）

　　苌楚心下焦急，但见维桢却依然靠坐在石壁上，一动不动，只眨巴着大眼睛，紧紧盯着蛇头。一人一蛇，倒像是彼此对峙一般。

　　这丫头该别是头回见到蛇，给吓傻了吧？可看她面上那副极为淡然的神色，又没有丝毫害怕。那难道是城里的姑娘没见过蛇，不知道蛇会咬人？

　　苌楚顾不上许多，蹲下身将怀中的野果先放在地上，生怕弄出一点儿响动惊了那蛇。而后从腰间取了匕首出来，随手捡了根树枝，便再不敢耽搁，纵身上前，一手用树枝将蛇挑了起来，那蛇反应极为机敏，立刻蛇头一转向着苌楚袭来。但苌楚比它还快，另一手向上一抬，手中匕首已将蛇头整个切了下来。那蛇头落在地上时，才刚刚张开嘴。

　　苌楚将蛇头踢出山洞，而后转身将蛇身挑着扔出去好远，才转身回到山洞对维桢喝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维桢不答，只是仰头看着他，圆圆的小脸上尽是不解，大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似是在对他说，“你这又是发得什么无名火？”

　　苌楚怒道，“你没见过蛇？不知道被蛇咬了是会死人的吗？你就是不敢动它你也可以叫我！”

　　苌楚说完这些，见维桢依然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淡淡地抬头看着他，反问道，“你怕蛇？”

　　苌楚不知她想说什么，一时间没有反应。

　　维桢又道，“那你可知，方才那蛇，并没有毒？”

　　“什么？”苌楚皱眉，心道她这丫头片子怎么知道没毒？就算当真没毒，被那尖利的牙齿咬了，那也不是好受的。

　　“所以啊，”维桢颇有些遗憾地叹口气，道，“我方才见它爬进来，高兴还来不及呢。奈何就像是它也嗅到了危险一般，在离我几步之外停住。我腿伤未愈，也犯不着跟条蛇费劲，所以我不是只能坐这儿等着它自己过来，才好将它捉住吗？”

　　苌楚瞪大眼睛，道，“捉住？！”遇见了蛇，不赶紧打死，捉来做什么？

　　维桢无奈道，“废话，不将它捉住怎么吃？”

　　“吃？！”苌楚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得眉心突突跳。

　　维桢叹了口气，道，“当然了，我肚子正饿呢，居然就有条我手腕这么粗的蛇出现，你说，这不是上天眷顾是什么？这条蛇没毒，又长又肥，若是有一口锅，煮一锅蛇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不过当下也找不来锅，所以我已想好了，将它宰了，皮扒掉，切成几段穿在木棍上烤，那也够咱俩今晚上吃一顿的。”

　　“打住！”苌楚抬手道，他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蛇那东西浑身看起来斑斑驳驳，但实则滑溜得很，生得让人又恶心又恐怖，再听她这么一说，还什么扒皮切段，烧烤煲羹的，简直让苌楚几乎要呕出来。

　　苌楚弯腰把地上的野果子都捧了进来，道，“搅合了你的美味我是无心的，我摘了些果子你就凑合吃着吧。”

　　维桢接过一个果子，打量他脸色，笑道，“你虽不说你是谁，但一看便知你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维桢挑衅道，“我虽不知你为何落魄至此，但一看你就没吃过什么苦。你没吃过蛇肉吧，那滋味，鲜美得保准你吃一次便忘不了。”

　　苌楚冷笑道，“呵，说得像是你吃过似的。”

　　“我当然吃过。”维桢吃了口果子，不以为然道，“我饿极了的时候，连狼都宰来吃。”

　　“嘁，”苌楚更加不屑，嘲讽道，“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还能宰了狼，要真是见了狼，怕你吓得要哭着喊娘。”

　　维桢翻了个大白眼，实在懒得跟这人说，心道本姑娘当年一晚上打死十几头狼时，你这混小子还不定在哪儿玩尿泥呢！哼了一声，道，“狼有什么可怕，狼也是活生生的动物，也是要命的东西，你若跟它拼命，自然打得死它。”

　　苌楚在她对面的岩壁前面坐下，也咬了一口果子，只当这小姑娘在说笑，“拼命？狼都是成群而动的，你的命只一条，拿什么跟狼群拼？”

　　“你怕死？”维桢反问。

　　苌楚毫不迟疑地回答，“怕。”

　　“哼，”这回换维桢笑道，“你自己胆小，还反过来教训强者。”

　　“强者？”苌楚此时倒是没了方才的玩笑姿态，而是微微眯起眼，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如今乱世，你竟说你这柔弱女子是强者，凭什么？”

　　维桢见他认真了，也不自觉地更认真了几分，答道，“因为我不怕死。我连死都不怕了，为何不强大？”

　　终于，苌楚放下了手中的果子，仰头靠在岩壁上，歪着脑袋笑笑，“但你可知，在这乱世，死，才是最简单的事情。每日每时每刻，有多少人都正悄然死去，有的是贪心杀戮罪有应得，而更多的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所以，不怕死的，并不能谓之强者，能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的，才是真正的强者。”

　　苌楚这番话将维桢说得愣住，他们相遇这一日时光，维桢第一次见这人笑，笑得好看，却又笑得怅惘。那种根本不符合他年纪的慨叹之态，带着一种走过半生的老者才会有的通透与无奈。

　　苌楚又道，“你说你不怕死，难道你没有想活下去的理由吗？”

　　维桢翻着眼睛想了想，道，“我不怕死，本就是为了活下去。若我真的怕死，我怕是早就已经死了。人来到这世上，本就该活着，就该活下去，这也是上天的恩赐，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维桢这说法，苌楚倒是初次听说，但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可我要活下去，就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苌楚想了想，才道，“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人，还有很重要的事。你难道都没有爱的人吗？”

　　爱？范蠡算不算？

　　维桢在此情此景与此番言论之下想到范蠡，这些天的委屈莫名涌了上来。她就是因为这所谓的爱，才不得不拼了命从山崖上跳下来，她为了爱险些搭上了性命，她险些为爱而死，又怎能说是为爱而活呢？

　　于是维桢坚定地摇头，道，“没有。”

　　“恨也行。”苌楚道。

　　“恨？”

　　苌楚道，“没错，恨与爱一样，也是强烈的，也是能够给你活下去的力量的。”

　　维桢这才又淡淡地笑了，道，“那倒还真是有这么一个人。”

　　苌楚本想接口问她，但立刻又觉得此事也许是姑娘家的旧事，他并不方便知道。只是没想到，维桢轻声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我完完全全地信任他，不对，我的一个朋友说过，强弱悬殊的二者之间根本无从谈起信任，应该是我完全依赖他。我甚至以为，他就是天，就是地，不论出了任何事，他都会护着我，帮着我。但是，他最终却骗了我。”

　　维桢垂着眼盯着手中的半颗果子，语调清浅地说着，与其说是说给苌楚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其实说来也很奇怪，我已连他的面目都不太记得了，却清楚地记得这份恨。因为我日后每一点每一滴的艰辛、困难，我都将它们算在他头上，我告诉自己，若他当初守信，若是有他在身边，我定不会遭受这些苦难。我师父说过，‘天地有常，须常怀敬畏’，所以我不敢怪天命，我只能怪他。只有当我将我一切不幸都归咎于他，我才能在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岁月中，对我自己稍微宽容些，我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维桢浅浅地说着，苌楚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作声。直到维桢说完，苌楚才说，“那也行。有恨也行。你就怀着这份恨意，在这世上继续活下去。世道艰难，爱也好，恨也罢，都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力量。”

　　维桢听他说得认真，笑道，“你看起来年岁不大，可说起话来总觉得像是个小老头似的。”

　　苌楚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道，“你这丫头说话的口吻，那才跟个老太太似的。”

　　维桢这次没有回嘴，只因在他说出这句“你这丫头”时，心口莫名堵了一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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