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相逢不识（五）

　　没过多久，山雨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下了起来，后来越下越大，几乎是哗啦啦地下了一整日，直到黄昏才停了下来。维桢靠在石壁上偶尔休息片刻，偶尔无聊就打量对面坐着的苌楚。

　　苌楚话很少，若是维桢不主动与他说话，他便一言不发。即便是偶尔维桢找他说话，他也不一定都有回应。但维桢知道，这人行事作风却颇为君子气。昨晚他宁可独自一人在洞外淋雨，也没有来山洞中避雨，只是因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和。而今日他见维桢昏昏沉沉就要睡了，又要拖着半边伤痛的身子出去，被维桢喝住，“你再去淋上一夜雨，我纵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苌楚身形一滞，维桢接着道，“就要日落了，下了半晌的雨，山中湿气重，你就在这儿休息吧。”

　　苌楚正要说什么，维桢又道，“我只是见不得死人，不想明早起来洞外躺着个尸体，害我连山洞都出不去。”

　　苌楚听她如此说，问道，“你怕死人，就不怕活人了？若我是个歹人，你要如何是好？”

　　维桢眼都没睁一下，笑道，“你是好人也好，歹人也好，只要你是活人，若想要伤我，恐怕还没这本事。”

　　苌楚笑笑，道，“你这丫头，口气确实不小。倒是颇有几分狂妄。”说着起身，走到洞口，但却未走出去，而是就在洞口坐下，看着洞外景象。日落时分，山雨初歇，西边日头刚刚散出几缕余晖，东边天边已挂上一条长虹，从洞口望去，只看得见一段而已。苌楚不觉吟唱道：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也，坏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苌楚嗓音清亮，这曲调悲怆悠扬，维桢痴痴听着，等他唱罢，才问道，“这歌儿真好听，说的是什么意思？”

　　苌楚答道，“说的是虹。”

　　维桢正要问天边是出现暮虹了么，想挪过去看看，就听苌楚又道，“我曾听人说，虹的出现，是因为阴阳不和，婚姻错乱。所以这歌儿唱得便是有位姑娘，不听父母之命，而和情郎私奔，背井离乡，所以才说她是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凭什么？！”维桢蹭地一股火就冒了上来，猛然反问一句，倒是将苌楚吓了一跳。维桢问道，“凭什么女子的婚姻就该听父母之言，又不是她爹妈要嫁人。”

　　维桢这番话让苌楚很是惊诧，一来是不知为何，一支民歌而已，就能让她如此动怒，二来也是不知怎样的父母，居然养出如此一个女儿，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苌楚道，“自古以来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有何不妥？”

　　“大大的不妥！万分不妥！”维桢怒道，“试问女子嫁人，是这女子要与这男子过一生，还是她爹或她娘要与这男子过一生？自己一生的幸福，凭什么交给别人决定？我自小连活着死了都是靠自己争取，凭什么婚姻大事就要听他人摆布？我亲爹娘都休想左右我，更何况他人！”

　　苌楚微微蹙眉，道，“你这说法，倒也新鲜。只是，恐怕是不被世理所容。”

　　维桢道，“我管谁容不容。我选我爱的人，世人就不容了。若我委屈求全，听从世理，但过得不幸福，每日戚戚然以度日，敢问世人谁又会悲悯我半分？”

　　维桢冷笑道，“所以，要我说，你方才唱的这歌儿，纯属狗屁。还说什么女子为爱私奔，就影响了天地阴阳，天上才会有虹。要我说，这老天每日里忙得很呢，哪儿有功夫关心地上的每个人？所以这些人也太过妄自尊大，说得就像老天爷整日里什么都不做，就眼巴巴地盯着他一般。他哪里有这么重要！”

　　苌楚被她一番言论说得只觉头疼，这丫头不仅全然不将父母之命和世人眼光放在眼中，更是全然没将上天放在眼里，当真离经叛道得令人瞠目结舌。只是他不明，不过一支歌谣，何以将她激怒至此？两人相遇这一日多来，这丫头虽是口不饶人，偶尔说些令人惊讶的话来，但也没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

　　苌楚转念细想，而后淡淡道，“你如此一说，倒教我觉得，你像是为爱私奔过一般。”

　　维桢怔了怔，而后道，“我方才都说了，我没爱的人。”

　　苌楚道，“那你为何对这支歌谣如此激愤？”

　　维桢长长叹了口气，才道，“我只是觉得这歌儿荒唐得很。我有没有爱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后若要成亲，定然是要嫁给我真正爱的那人。我只会因爱而嫁，我若决意嫁给他，那定然是因为我很爱他，认定了他是我挚爱一生之人，而绝非是因为什么父母天命。”

　　“因爱而嫁……”苌楚回味道，“你这说法我真是初次听闻，但也不无道理。”

　　维桢撇了撇嘴，在她刚刚从吴王车队上逃出生天之时，苌楚竟好巧不巧地唱了如此一只歌儿，怎能让她心中不窝火？若依这歌儿所唱，维桢私自逃婚，岂非已经犯下众怒，逆了天意？岂非因此才会黄昏出现一条长虹？荒谬，荒谬至极。正如她所说，老天爷忙着呢，哪儿管得着她逃婚与否，哪里会为她专门出一道长虹挂在天边？

　　由此维桢才将这些天中心中怒火都一股脑儿冲这人发了出来，可回过头想想，苌楚其实也毫不知情，只是看到景致，随口吟唱而已。他无缘无故被她这一顿邪火数落，想是也该觉得荒唐，荒唐至极。

　　思及此，维桢想说些别的缓和氛围，可还未开口，就听闻远处传来一阵厉声哭喊。

　　“救命——！”

　　此时山雨已停了，倦鸟归巢，山中可谓寂静，所以求救哭喊声，听来虽远，但听来却也清楚。这一带乃是吴越交界，平日里兵匪难分，听这声音，许是谁家小姐又或是哪家的姑娘遭遇险境。苌楚转身对维桢道，“你在此莫要乱跑，我出去看看。”

　　维桢未及答话，苌楚又道，“还有，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愿你将来可以因爱而嫁。”说罢转身走出了山洞。

　　维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外的密林之中，无奈地笑笑，“自己伤得那么重，还要逞英雄去救人。”维桢拿过手旁的树枝，撑着起身，也跟着走出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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