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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征人归


  

  探马合上圣谕,当即跨步到王妃跟前跪下。

  “王爷已然归朝,特令卑职快马来报平安,王妃受惊了。”

  这已经不是受惊的事了,它简直让我们震惊。我们从极恐惧到极欢喜,只是瞬间的事。在我还没来得及为我的项上人头得以保全而欢喜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不再是个王爷了。刚才圣谕不仅告诉我们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它还说明新帝已经将皇位谦让给了我的父亲。禅让这件事,是名字上道义而实质上德亏的事情。好比一个人强占了某样东西却又逼迫那人向外宣布是他自愿奉献出来的那样。我的父亲,他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尚未安葬入皇陵的先帝,礼部尚书为他奏请了“孝平”的谥号。他在位的七年里,虽然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但国家也算安宁承平,因此这个谥号对先皇帝来说是公允的。

  平帝因为没有按照他父亲宣帝的遗旨让煊君继位,于是我父亲和崔柱国在西南以扶持煊君的名义起兵。可是到了京城,进了皇宫,新帝禅位而继位的却是我父亲。我很相信父亲的为人,出现这样的情况,其中必定有我不知道的理由。

  我们大难不死的那一晚过后,新帝在他的寝宫中服毒自尽了。宫中传出的消息说,新帝觉得他对不起刚刚宾天的平帝也对不起王土之上的臣民,于是趁着宫人没留意的时候服毒自尽了,他的皇后和贵妃知道消息后也在自己的宫中悬梁了断了一生。这个十八岁刚刚登上皇位仅仅三个月的皇帝,就这样驾崩了。他的年号“长寿”用了不足一年,莫不是上天的一种暗讽?礼部没有给他拟定谥号,可是我们总不能再称他为皇帝或者一直称为先帝,于是遵循着史书一贯的书写习惯,他被称为废帝。

  废帝是很可怜的,他得不到皇帝的享受,却要背负皇帝才能有的恶名。他那年方十五的皇后和年方十七的贵妃也同样可哀,她们唯一的荣誉就是可以葬入皇家陵园。

  父亲反复推辞了皇位,他说自己没有德行也不该继位,皇位应该是东王的。但是崔柱国将军和其他曾经追随□□皇帝打天下的老臣固执的认为皇位理所应当是父亲的。因为当年的打天下的时候,半个江山是由父亲打下来的,只是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皇位没有给他。

  我不知道最后会是谁登上皇位,我只知道废帝自尽那一晚后,我的命运再次回到了阳光下。我不用再担心半夜会被羽林军突然吵醒,也不用担心哪个羽林军会来踢我。一切都转得平静下来,可是我还没有见到父亲,他还不知道母亲的事情。

  五天后。父亲终于耐不过群臣的请求,穿上明黄色的龙袍,做了大通朝第五位皇帝。

  我们全府人从王府中移出,住进那原本遥不可及的皇宫。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我不知怎样说出,从阶下囚到人上人只是一夕之间的事。

  马车稳稳地从御道上驶入宫城北门,那涂着庄重红色的大门为我们打开,曾经将我们赶入死路的羽林军在前面开道,把守北门的将领将我们一路护送到属于皇室家族的后宫。

  我轻轻撩起车上的帘子。皇宫对我来说实在是个神秘的地方,我想看看它的样子。两边高高的宫墙拦隔出一条笔直的石板道,我们经过一重又一重高门。凡看到宫役或使女,他们全都伏跪在石道两边等我们的车子经过。通过那森严的宫墙可以看见黄绿两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光芒夺目。我被圈禁在府中四日未食的时候会想到几个月后可以如此显贵地进入一个国家最豪华崇高的地方吗?我连这样的梦也没有做过,更不用说去想。命运实在是个琢磨不透的东西。

  我想到了母亲。可怜的母亲没有受到圈禁的折磨,也没有享受到父亲的荣光。她现在仍然长眠在郊外的乱葬岗,只有两棵歪松和蓬乱的青草与她作伴,而她辛苦生下的女儿,此刻却坐在芙蓉暖轿中受人跪拜。我没有觉得一点开心,一种绝望的无奈揪紧了我的全身。

  “姑娘,到了。”

  轿子停了下来,陈妈在帘外对我说。王妃本来重新给我指派了一个嬷嬷,可是我不要,我要跟我共过患难的陈妈。

  轿子在一处宫殿外落下,我抬头一看,正殿上写着“静居宫”三个字。七八个宫女跪在庭院中,我知道她们是在迎候我。

  其中一个年纪四十几岁的老宫人率先稍稍直起身子,她垂着眼睛恭敬说道:“奴才恭迎主子。”她穿着一身深绿色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敷了一层淡粉,给人干净利索的感觉。

  “请起来吧。”

  我在王府里没有受过这种礼遇。画园里的一切是宁静而诗意的,而非生硬的尊上卑下。阿应和星儿,她们既是丫鬟又是母亲的好助手。母亲要作画时就会呼唤她们,我听她们的对话就很不像主仆之间的样子。母亲说,你们莫靠近我来。阿应则会故意走近两步探探头笑道,“夫人是要画我们了吗?”母亲这时就会用胳膊推一推我,“你们都去别的地方玩。”她不会因为丫鬟们跟她打笑说话而生气,也不会用十分严厉的口气去斥责别人。

  母亲就是诗中写的那种温婉的小家碧玉。

  静居宫原本是宣帝妹妹庚和长公主出嫁前的居所,后来庚和公主下嫁,平帝便将此处指给他的一位美人居住,平帝的妃嫔可以将□□所有的房子住满,不会有空余的地方。平帝尚未下葬,原来居住在这里的那位美人已经给定做殉葬的人选之一,在平帝下葬之前,她要和其他准备殉葬的妃嫔一样搬到□□西边角上的清水观去修行洁净。等到平帝下葬的那天,她们会被关在地宫里,陪着平帝直到慢慢死去。

  静居宫中垂挂着墨绿色的帘子,帘子上画着写意的翠竹。我从帘子旁边走过,正巧一阵风穿过大殿,把墨竹帘吹拂起来。那帘子的质地是那样柔滑美妙,它们从我的脸上滑过,我似乎还能够闻到上面的淡淡的墨香。微风在殿中游走,把帘子吹得起舞一样摇曳。我的眼睛里尽是婀娜多姿的竹影,看来这位美人是个爱竹的人。

  走进卧室,梳妆台上妆镜锦盒摆放得整整齐齐,打开一个紫檀小木匣子,里面一股幽幽的胭脂香气慢慢发散出来,人去留香,就是这个意思吧?梳妆台的右上角,紧临着窗户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青瓷花瓶,花瓶上也是青色的修竹,可是主人已去,花瓶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

  常言道,物以类聚。竹是花木中的君子,是高洁谦虚的植物。这位美人如此偏爱竹子,我想她应该也是个如竹一般修洁的女子吧?她在这金碧辉煌浓妆艳抹的皇宫里布置出这样幽雅的地方,我突然心生了想见她的念头。

  静居宫的院子里植着几丛绿竹,竹子长得十分修长。傍晚的时候夏风蹿过,它们摇得莎莎作响,与殿中帘子上的墨竹遥相交映,竟把这个地方衬托得十分幽静。我坐到竹子下细听着竹叶摩挲的声音,闭上眼睛恍若回到了画园里。

  住进皇宫的第一个晚上,我终于见到了父亲。他已不再仅仅是我的阿爹,还是大通朝子民的皇帝。

  父亲苍老了。即使是金灿灿最至尊最威严的皇冠也遮不住他鬓角的白发,他出没在风霜和刀光剑影里,怎么能够不老呢?

  “阿爹。”我朝父亲跪下去,尽管陈妈一再教我要喊父皇,我还是这么叫了。

  父亲凝望着我,他的胡须也白了啊,不管他是王爷还是皇帝还是逼迫废帝退位的小人,他都是我的父亲,我知道他很疼我,也很爱我母亲。

  父亲就这么凝视着我很久,我看到他脸上疲倦的样子。

  “汴姬,坐过来。”他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我看了陈妈一眼。

  “汴姬!”父亲又叫了一声,这一次他有些生气。

  我顾不上陈妈交代的那些礼节,他是我阿爹,我从小就坐在他身边。

  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坐到父亲旁边。

  父亲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围在殿中的宫人道,“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垂着头退出了大殿。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我跟父亲两人,墨竹帘在夜风灯影里飘荡,父亲沉默了好久。

  “阿瑛的事我都知道了,她……我对不起她。”

  阿瑛是我母亲的名字,父亲在家里就是这样呼唤她的。

  父亲对着空洞洞的大殿闷闷地坐着,我看到他眼角里盈含着泪光。我猜想这件事必是王妃告诉他的,她要抢占先机去颠倒事实,污蔑我的母亲。

  “阿爹,娘没有做那样的事,那天我是跟娘一起出门的,她是为了去铜马庙求关帝保佑您……”

  我说着就流泪了,一提到“娘”这个字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娘来叫了。

  父亲抓住我的手胳膊,他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那泪水是沉浊的,像老树受了伤以后流出的那种泪水,慢慢慢慢地滚落下来,掉在我的手背上,是温热的。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父亲不住地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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