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阎王

　　刘二听了辽东往事，顿觉世间事仿佛早就注定了，浑身力气泻了大半，自饮了一碗酒，道：“这世间事由，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哈赤不过一个边鄙野人，竟得这许多机缘，半生闯下了偌大的场面。”

　　平天尊正要劝慰刘二，却被花万庆抢话，他将酒碗拍在桌上，咬了咬牙，道：“嘿嘿，这哈赤的机缘不只如此，辽东大战以后还有许多。刘二，且听我与你一一分说。”

　　“哈赤春天里与大明大战而胜，夏天从沈阳得了消息，秋天就消灭了大明扶持的建州叶赫部，彻底压服了建州各部。天启元年至天启五年，五年时间，哈赤先后占领辽阳、沈阳，尽得辽东之地。李永芳等辽东军将与哈赤本是旧识，纷纷开城投降，许多城池不费一刀一枪，俱给哈赤得了。”

　　“哈赤在辽东势力大了，又与草原左翼部落交战多次，势同水火。这漠南草原部落大致为三部，左右翼部落与中路的草原首领虎墩兔的插汉部落。哈赤侵占左翼部落的势力，作为草原首领的虎墩兔原应当帮助左翼部落与哈赤交战。嘿嘿，谁知道，虎墩兔脑子犯了晕，妄图与哈赤瓜分左翼部落，天启四年，这左翼部落吃不住，反倒与哈赤联合起来，盟了誓，一齐对付虎墩兔的插汉部。今年，虎墩兔本部的插汉部落与左翼部落争斗多次，人心涣散，跑了好多人。虎墩兔无奈，又跑到咱延绥镇边墙外边来了，准备打右翼部落。右翼部落的穷牧民来买刀枪，说与我知的。”

　　“再说这哈赤，天启五年尽占了辽东，治下有许多作了亡国奴的汉人。汉人太多，哈赤整天睡不安稳，便想把汉人全消灭，只留了四种人不杀。一皮匠，可做鞋。二木匠，能为器。三针工，能做衣。四优人，能唱曲。哈赤这却是自取灭亡，他族人丁口不过几十万，不习耕种，这汉人杀光了，没人种地打粮食，他族中断了粮食。辽西他也抢不进去，天启五年，他族里饿死好多人。天启五年冬天里，草原左翼部落中的许多小部落领了大行皇帝的赏钱，断绝了与哈赤的关系，哈赤这下是走投无路。大行皇帝的遗诏，你们看了吗？”

　　三人点头，花万庆“嘿嘿”一笑，道：“大行皇帝说他安宁了边境，在天启六年正月以前，他是完全做到了。”他说到兴头，愈发的兴致高昂，大喝一声：“酒来！”刘二连忙给几人满上，却是方才垂头丧气，将这事给忘了。几人干了碗中酒，花万庆一抹嘴巴，继续说道。

　　“天启五年冬天，哈赤部落中粮食是怎么也不够吃，辽西的军粮大行皇帝那里掐着，也卖不了多少给他，他也抢不到，村中整天饿死人。倘如此二三年，哈赤族人没了吃食，必然自相攻伐，四散而去，辽东女真造反便如同四川土司作乱一样，不成气候了。哈赤也明白，天启六年正月，他强拉了人马去抢辽西。”

　　花万庆喘了口气，接着说。“辽西的军粮大都存放在觉华岛上，隔海离宁远城不远，归宁前道袁崇焕管辖。辽西诸将自知不敌哈赤，都要撤退人马粮食跑了，这袁崇焕颇为敢战，要死守宁远城。哈赤早得了情报，不想觉华岛粮食没撤走，心中大喜。他佯装围了宁远城，将觉华岛抢了个干净，搬不走的粮草全一把火烧了。哈赤部落众人给饿的摇摇欲坠，出兵就是为了抢粮食，他粮草到手，自然撤兵走了。魏忠贤得了消息，为了朝廷和他的体面，宣扬宁远大胜，袁崇焕出了大名。大行皇帝心里却气不过，将袁崇焕免职了事。”

　　“刘二，你看，哈赤死中得活，绝境逢生，他的气运如何？”花万庆脸上笑嘻嘻的。刘二垂头丧气，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大有见刘二这副模样，面沉似水，“啪”的一声，左手拍在酒桌上，骂道：“兄弟，你作此模样作甚。便如此，咱们兄弟俱在家饿死了事，还做什么大事！”平天尊也劝解，道：“自古成大事者无不经历困苦磨难，似他等跳梁小丑，无须感怀。这辽东还有个汉人，却是单人独马做了偌大的事业，比他的气运更强。”

　　平天尊喝了碗酒，只觉得酒劲上头，兴致也高昂起来，道：“此人便是毛文龙。他的故事，却是今年夏天，来往的马商，寻我作买卖合约时讲的。毛文龙幼时不喜诗书，只好练武，半生诸事不成，万历三十六年，他立功升任叆阳守备，时年三十二岁，方才成婚娶妻。天启元年，辽阳、沈阳陷落，毛文龙时任游击，他率领一百九十七勇士，收复光鹿岛等沿海岛屿，杀后金军官多人。七月，领一百余人奇袭镇江，擒获后金游击佟养真等人，又奇袭双山，杀后金游击缪一真。毛文龙得此大胜，辽南百里之地望风归附。他献俘阙下，大行皇帝破格提拔其为副总兵。”

　　“毛文龙自此立足皮岛，招揽辽东逃人，又多次袭扰后金，多有斩获，朝廷点验后，于天启四年，授他平辽总兵官，左都督。天启五年冬天，毛文龙收复旅顺，占尽辽南之地。天启六年春哈赤抢掠辽西，也是他偷袭沈阳，哈赤才仓促撤兵的。今年春天，后金从朝鲜借路进攻皮岛，又为其所败，后金迁怒朝鲜，四处抢掠。毛文龙又在朝鲜铁山大败后金。”

　　“毛文龙如今开镇东江，在皮岛人口数十万，兵马二十万，战兵三万，屯军十多万。刘二，你看，毛文龙初时将兵不足二百，这才短短七年时间，就闯下如此大场面，是也不是经历困苦磨难创下事业，大气运笼罩之人？”

　　刘二默不作声。平天尊不知从哪里又将那把破纸扇摸了出来，悠悠地呼扇，道：“虽然朝中君子大臣常弹劾毛文龙骄愎不协，奢靡军饷。但是君子的话，你却不可尽信。边军的军饷未出京，诸君子便要漂没三四成，天下皆知。万庆，你常去鱼河堡走亲，你说军饷这事，是也不是？”

　　花万庆点头称是，道：“别处边军军饷我不知晓，这延绥镇确实如此。我姐夫前几日方与我抱怨，他家中没有募兵，半分军饷也吃不到。”

　　平天尊见刘二还不说话，继续摇着扇子，道：“这海上情形我不大知晓，但我常读些杂书，又偶尔听人谈论，这海外孤岛能有几分农田，能打几斗粮食？辽东逃人为世不容，聚集在皮岛，万事不得仰仗军饷海运供给？君子大臣们弹劾毛文龙，大概也是以文驭武的老路子。毛文龙独自闯荡出了偌大场面，不免心气高些，平日里对他们不大恭敬。我看，毛文龙确实该多作孝敬才妥当，如此方为长久之计。”

　　花万庆摇了摇头，道：“平大哥这里却误了，我看这毛文龙不得长久。”见几人疑惑不解，他反悠悠地喝了碗酒，道：“昔日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大兴商贸，沟通往来，成祖陛下获利颇丰。不然，他哪里来那么多的钱财充作军用，北征蒙古五次，啧啧。宣德年间，君子们欺瞒宣宗陛下，停了下西洋，反倒他们自己跑起了海贸。成化年间，宪宗陛下觉得田赋租税锐减，想多积攒些银钱，欲下西洋补贴朝政。嘿嘿，据说是兵部主事刘大夏将海图一把火给烧了，宪宗只得作罢。”

　　“嘉靖年间，大海寇汪直独占海贸，想向世宗陛下投诚招安，奉献钱财，捞个一官半职的，好衣锦还乡。浙江巡抚王本固却以招安为名，将他诓上了岸，一刀给砍了，给世宗陛下气个半死。汪直死了，他的徒子徒孙却不傻，瞅准了仇人，整天上岸骚扰江南富户，此所谓倭乱也。后来时间久了，这些人的报仇之心淡了，又给戚继光与俞大猷杀的狠了，倭乱方平。”

　　花万庆说着，又饮了碗酒，“嘿嘿”一笑，道：“正所谓：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毛文龙供养东江镇军民数十万，他不做些海贸补贴军用却是没天理了。他占了别人的海路，又不与旁人分润钱财，哪里能落下好儿来？信王即位，魏忠贤即将倒台，东林党君子们得了权势。哼哼，且看着，这毛文龙离死不远了。”

　　花万庆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给刘二激了一身鸡皮疙瘩。毛文龙必死他是知道的，花万庆如此说法却让他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刘二给几人满了酒，举了酒碗，道：“喝酒，喝酒，说话半晌，菜且凉了，我复换几个来。”

　　楼下伙计复送了热菜上来，房中几人复吃喝起来。平天尊饭量浅，不过几筷子，便复摇了扇子，喝了口茶水，道：“万庆方才所说，倒有几分道理。便如同那白水王二，他本没有钱财，县官又苛责于他，他方杀官造反，县官便是为了钱财送命。酒色财气，财是要命的阎王，古人诚不欺我。”

　　PS：明末漠南草原确实大致为三大部落，但左右翼部落及中部的插汉部（察哈尔部）又囊括许多小部落，为简化计，不详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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