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桌边夜话

　　王大有与刘二几人正在说话，一伙人绕着桌子转圈坐了，桌上点了昏黄的油灯，门外一片漆黑。几人一人一手烟袋，正抽着烟，吞云吐雾，只旁边看《百家姓》的王有财没有烟袋，他正眼巴巴地看着刘二。烟袋是胡德兴老人新做的，送与几人使用。

　　刘二见有财眼馋，抽完了一袋烟，将烟袋与装烟叶的荷包给了他，王有财满心欢喜，道：“还是刘二哥亲。”

　　王大有冲他兄弟一瞪眼，道：“只准抽一袋烟，不得多抽。”

　　明代中医认为，“烟为辛热之魁……极能伤阴”，烟可以解表散寒，但抽烟久了伤阴，就是说损伤肺部。王大有几个壮汉认为自己抽烟没多大点儿事，但是他约束年轻的王有财抽烟。

　　大有见有财点头答应，回头把烟抽尽，在桌腿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道：“咱今晚商量点事。第一呢，刘二将粉笔做好了，咱明天就请平秀才给咱们教书。咱得跟平先生识字，学算学。艺不压身，咱得了学问，总有用得着的地方。识字比整天里乱踢腾强，大富，你说呢？”

　　刘二几人中午取了粉笔模子出来，撕开草纸以后，石膏粉笔大都完好，书写起来很是方便。几人当即拍板决定，由胡德兴暂时负责粉笔的制作。胡德兴暂时在村中无甚事物，只吃干饭，他心里过意不去，也想揽点事情做，他当即满口答应。

　　王大富听大有喊他，道：“大有，识字是好事，我也同意。不过来年究竟啥情况，谁也说不准，我的意思是咱分两拨人，换着来。一半人跟我去打猎，一半人跟着平先生识字。大有，我心里一直不大安心，你看着粮食，咱还有多少粮食来着？”

　　王大有脱口而出，道：“还有五百石整，午后我点验了，恰好是个整数。”

　　高大山念过几天书，他掰了指头，算了起来，道：“咱们整日打猎，却是身上瘦了许多，一天吃两顿，成日里吃不饱。咱们又要识字又要打猎，一天得管三顿饭，一天一人得合一斤半粮食。咱们三个村子现今大概三百口人，这么一算……五百石粮食大概够咱吃半年的，吃到明前夏初。”他掰了指头算数，倒也没算错。

　　张铁牛这闷嘴葫芦开了口，道：“大山，咱们还得预备开春的种子呢。”

　　高大山点了点头，道：“算了种子了，剩下的粮食刨了种子，够咱们吃半年的。”

　　王大有又点上一烟锅的烟，抽了一口，道：“大富，你说的我同意。咱们就分两拨人，识字打猎换着来。还有，咱的粮食也不是好来的，我是这么想的，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咱索性让附近的年轻娃娃也来识字，咱管了他的口粮，也算做了善事。”

　　几人点头同意，刘二开口，道：“那路远的娃娃岂不是在咱这里住下啦？我不是反对，我想问，娃娃的父母能同意吗？”

　　王大富“嘿嘿”一笑，道：“刘二，你好久没在家，这几天也没闲着，你没问，咱也没特意给你说，你不晓得县里啥情况。咱县里灾荒三年了，想逃荒的人早跑了，留下的人将就过活。春天里县里还来催咱拖欠的皇粮，王二杀了县官便不听吭了。县官死了也不济事，咱各家该没吃的还没吃的，四处打劫，所以咱家才掳了你过来。嘿嘿。”

　　王大富说到这里，几人都笑了起来，刘二挠了挠头，道：“大富哥，以后可不能再说掳不掳了，我与诸位哥哥是命里注定的兄弟，是轩辕黄帝指引我来投奔各位。”

　　王大富止了笑，道：“省得，省得。咱们做了大买卖，咱不缺吃喝。别的村子也做了小买卖，现今各村里的人，能跑的人都跑了，吃了坏东西的人也都死了，余下的人都抢了粮食过冬，开春前是饿不死人的。话说回来，他们也就吊了命，吃个半饥半饱的，冬天里冻不死罢了。咱且不说还教识字，单是给娃娃供了吃喝，让他家把娃娃舍给咱做儿子也不难。”

　　张铁牛突然插话，道：“刘二，春天里县令张斗耀没死的时候，我从县城外乱坟岗路过，里面好些个花布包着的死小孩儿，有些还会哭。”

　　花万庆抽了口烟，道：“哪里不是，我夏天去米脂县，县城外也是这个模样。”

　　平天尊眨巴眨巴眼睛，道：“大有，咱大伙出粮食供养娃娃，是好事，不就多教几个人么，我很乐意。”

　　王大有点头，道：“有财十四岁，咱就按这个年纪来，比他小的咱都要。村里空房子还有几座，咱打扫了，给他们置办通铺，冬天里也冻不着他们。”

　　王大有见几人点头，继续说：“第二件事么，跟第一件事关系很大。我屋里的银子还有五千两，金子二百不到，首饰用完了。”他说着点了下头，“我去米脂时背了首饰去的。”

　　刘二忙要张口，王大富摆手，道：“刘二，咱兄弟伙聚在一起是缘分，给你操办婚礼是该的。铁牛，你看上哪家姑娘了，给咱说了，咱这里也给你出了。”

　　张铁牛还真有个亲事，他是老实人，不会说谎，他涨红了脸，道：“前日里叔父来取口粮，他跟我说了几句。他说澄城县大户郝益生家里有个闺女，闺名唤作郝月薰，他请了媒人前去提亲了，还没个准信，媒人估计这两天才回来。”

　　刘二一脸惊讶，道：“嘿，咱前日里才去郝益生家买的石膏，咋没跟媒人碰上？再说了，就这八十里路，媒人说个媒要三五天？”

　　几人一阵哄笑，花万庆吐了好大一口烟，道：“刘二，要照你说的那样，媒婆们早就饿死喽。”他见刘二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继续说道：“这媒婆以此为营生，就是吃了上家吃下家，搂了钱财再办事。比方说吧，满仓叔给铁牛寻亲事，请了媒人来家说话。满仓叔得好酒好菜的招呼着，请这媒人吃住两天，再奉上喜钱。媒人吃饱喝足了，接了喜钱，再从怀里摸了小本子出来，依了满仓叔的要求，给他寻合适结亲的姑娘。大富哥，你结亲的时候，媒人是不是这样？”

　　王大富恶狠狠地道：“是也。我老爹在世的时候，请张家庄的媒人给我寻的亲事。那媒人是个穷书生，在我家大吃了三日，他就是不开口说亲，我爹恨不得揍他。”

　　几人又一阵哄笑，花万庆继续说：“郝益生正好是乡里土财主，那媒人到了他家，不大吃大喝几日，可再难有这好机会了。乡里人家交通不便，谁家儿子没娶，谁家闺女没嫁，寻常人弄不明白，只有专门说媒的媒人才专注此事，记了小册子，他们便以此为营生。”

　　几人笑完，王大有责备张铁牛，道：“满仓叔好面子，不开口，铁牛你却也瞒了咱们。不是今日话赶话，大富问了你，这事可给你瞒哄了过去。”

　　张铁牛低了头，道：“大有哥，我叔父说怕这事儿不成，让我先别开口。”

　　高大山道：“铁牛，这事铁定成了。我都听说了，郝益生的闺女是他家大孩子。郝益生眼光挑剔，闺女养到十八岁尚未出嫁，他儿子都十六岁了，等着成亲呢。再说了，我姑父在世时，咱们三家常贩卖营商，也是白水县里的大户。咱们几家现时有些困顿，指不定哪天又发达起来。你家与郝益生家是门当户对，铁牛你又是响当当的汉子，他没有个不同意的。”

　　王大有点头，道：“满仓叔再来时我得跟他说说。铁牛，你的亲事就定在腊月里吧，咱们喜事春节一起过。”

　　张铁牛点头同意。王大有见这事定了，继续他刚才的话题，道：“刚才说了，咱银子金子还有许多。我的意思是，咱留一部分应急，其他的银钱，全买了米粮存起来。现今世道不安稳，粮食是最宝贵的。”

　　几人都表示同意，高大山想了想，道：“表哥，咱白水县四处都灾荒几年了，东面澄城县、南面蒲城县、西面宜君县、北面黄龙县，一个比一个穷。咱总不能往西安府吧，一去三百里，路程太远了。”

　　王大有点头，道：“大伙儿同意囤粮就好说。上次咱给刘二的婚事办酒席，咱们不是跑同官县买的肉食青菜么，我给县城同福粮店李老板下了二百两银子的定金，要他从西安府往同官县送粮食，咱们去他店里买。现在算算日子，咱们过去同官县城，他的粮食也该到了。既然大伙儿都同意了，咱们明天就给满仓叔跟舅父家送信，请他俩派人与咱们一同去买粮食。咱家里也得留人看严乎了，虽说现下四乡里抢掠的少了，咱们也不能松懈了。”

　　王大富摇头，道：“大有，四乡里闲人这么多，咱出粮食雇了他们干活也行。你下了两百两定金，是预备买多少石粮食？”

　　王大有笑了，复装了烟丝，点了烟袋抽了一口，道：“却是我迷糊了。我向李老板要了六百担粮食，折价一两五一石。我在米脂时听闻粮价已然上涨，二两银子在延绥都买不到谷子。这六百担粮食，咱得运三趟，雇了车马，咱得预备八十个人，确实得请人。大富，你打猎的行当，却是做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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