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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夜阑卧听风吹雨


  大昭朝的储君、皇后马氏的嫡子贺兰承煊,现下正跪在风雨飘摇的皇后寝殿外,任凭后背肩头被打的透湿,也不肯听从劝告离去,而他母亲的殿门却仍是铜栓紧闭。

  宫人们左右为难,一怕太子惹怒了皇后,跟着被牵连责罚;二是怕太子若执意不肯离去,被大雨淋成风寒,恐怕一众仆从都会遭殃。思来想去找不到两全的法子,急的跟热锅上蚂蚁一样。

  还好丽珠是昭阳殿的老人,从娘家时就跟在马氏身边效忠,如今已是四十有二的年纪,掌权郦央宫,马氏虽跋扈,对她倒还有几分尊重。这会子宫婢们见她出现,想是这场倔强母子间的僵持,有了缓冲的余地。

  丽珠低头望着跪地不起的太子,皱眉轻声叹了口气,将伞交予小宫女,又转身回去复命。不多时,昭阳殿明灯又起,暖橘色光芒映在厚实的窗纸上,模糊着殿内走动的人影,想来,马皇后终于妥协。

  太子不久前在朝堂上奏请巡察河道水患,因未曾跟皇后商议就自作主张,被好一顿惩戒,连带着太子少师叶衡睿也跟着倍受斥责。

  皇后马氏唾骂太子不知深浅,任性妄为、愚钝鲁莽,言巡察河道所面临的琐碎繁杂之事太多,灾民流离失所,情绪暴躁,恨不能把官宦权贵都撕烂了解气,若出了半点差池,可如何是好。

  这理由听来让人动容,到底是天下慈母心,担忧儿子历练尚浅,唯恐被暴民伤及,倒也情有可原。

  后来母子二人虽有不快,可不多久,太子就反思自己不懂体恤母亲疼爱之心,不孝不仁,让皇后担忧,在昭阳殿前请罪数日,母子和解,巡察河道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本以为一切就顺水推舟过去了,可前几日又突发变故,风波再起,成了眼前焦灼难解的局面。

  承正帝勤先天下、朝乾夕惕,无论朝野大小事情,必定躬亲,登基以来日日批奏折到深夜,从不用人代劳。可就在近一年间,一向体健矍铄的皇帝忽然生了怪病,御医们穷尽办法也查不出病根,大的征兆没有,只是极易疲累,撑不了半个时辰,就要去静养歇息,且半夜时分常常头痛不堪,搅合的夜不安寝,白日里更加体虚乏力。

  本来这种时候,太子应该分担部分朝政,名正且言顺。但说来奇怪,承正帝子嗣单薄,梅贵妃所生的庐阳王在十几年前因大火早殇,齐王出身卑贱无母族扶持,为人巧言令色,懦弱庸碌;嫡子只太子一人,又德行兼备,这会子是他在朝臣面前建功树威的最好时机。

  可偏偏承正帝对太子几乎视而不见,从不过问功课学问,也不历练他出行练兵。身体欠安时,宁可放任朝臣处理政务,命三司大理寺监管,也不给太子放权,只把几件琐碎之事交付他处置,其中,就包括上次的河道巡察之事。

  黄河年年闹水患,朝廷疲于应对,之前太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告奋勇要去巡查河道,赈济灾民,可后来又推脱说风寒,让这事儿不了了之。

  承正帝面上没露什么端倪,只让太监传话,安抚太子好生将养身体。可实质上,好一阵子,皇帝看太子的眼神都有些微妙,不屑、玩味,甚至暗含着几丝嘲讽和鄙夷。

  这让太子十分难堪尴尬,他也是有血性的堂堂男儿,大昭朝的储君,将来要坐镇天下的皇帝。都知道君无戏言,可这会子因为区区的风寒,就能把在百官面前说的豪言壮语给吞回去,生生没了踪影。

  想当年,他祖父高宗皇帝少年继位,平内朝外戚之乱坐稳江山,不到二十岁就御驾亲征抵御戎狄,中途遇险围困山谷,领三万精兵靠谋略战术,杀退敌人十万大军,身中箭伤不肯下马,单□□中敌将心口,士气大振。

  叔父靖王贺兰曦十几岁跟随镇国老将军征突厥,横跨大漠绝粮断水不肯独自逃离。二十岁平西南蛮夷之乱,崇山峻岭、毒瘴肆意都未曾退却,令三十二部族俯首归顺中原。三十几岁领兵边关征战,杀退敌军至关外数百里,生擒戎狄可汗,取近二十部落头领首级,令四十三部落称降,岁岁纳贡,永不进犯。

  可眼下,百姓被水患所苦,民不聊生,数百万人流离失所,自己身为储君太子,竟然因为小小伤寒,就推脱怯懦,在百官万民面前失信,实在太过羞愧。且真正的缘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伤寒体弱不过是个借口,皇后马氏的阻挠才是真,先前念及慈母心或许还有几许愧疚,但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皇儿夜半前来,所为何事?”

  隔着洒金素纱幔帐,马氏斜倚在罗汉床边的软枕上,接过宫女递上的暖茸汤,冷眼审视着跪在帐外的太子,面色阴沉,显然,她十分之不悦。

  “回禀母后,儿臣深夜求见,愧感不安,若非十万火急之事,断不敢叨扰……”,太子微抿双唇,神色紧张中又透着坚毅,他虽惧怕马氏的威严,但也是抱定了决心才敢造次。

  马氏抬起双目,又将太子几番审视打量,她对这个孩子自小严加教养,为将他抚育成大昭朝的皇帝,费尽了心力。嫡亲皇子只有这一个,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幸而太子饱读诗书礼仪,恭顺孝敬,甚是言听计从,可从巡查河道之事开始,他也有了几丝叛逆的苗头。

  “母后,儿臣斗胆,求母后恩准儿臣巡察河道灾情,亲自督管灾民赈济!之前儿臣妄称风寒,欺骗文武百官、天下苍生,心怀不安,愧对黎民!还望母后垂怜儿臣与万民共苦之心……”

  马皇后的沉默,让太子十分忐忑,他从小就惧怕这位严厉到不近人情的母后,拼尽全力读书习武,只为能博得她的欢心。只可惜,马氏对他,除了想方设法的安排大儒授业,竭力扶持他成为储君之外,几乎不曾流露一丝慈母之情。

  “荒唐!你如今已经不是黄口小儿,怎还能说出这般荒谬的无稽之谈!愧对天下苍生?你可曾想过是不是愧对本宫和你父皇!你父皇现下龙体欠安,你不替他坐镇朝野,安抚百官之心,趁此时机拉拢朝臣,立威壮势,居然要跑到那疫病横生,乱民暴动的地方去,简直是胡闹!”,马氏很少说这许多的话,今天实在是被太子气昏了头,她不曾料到,一贯克己守礼的太子,也会有如此忤逆的时候。

  “母后,儿臣并非胡闹,地方官治理河道不利,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早已失了民心。且不说大把的国库银两淌水似的发放,根本不见半点成效,但据密折所奏,就连赈济灾民的银两和粮食都不知所踪,疫情严峻,流民无处安身,饿死病死者甚重啊,母后!”

  太子跪地前行了两步,他确实心中焦急,太多年严苛的教养,把他训练成不能有半点瑕疵的完美之人,冷静睿智理性,礼贤下士又高傲冷漠,压抑了他心中的那团火,时时刻刻快要焚烧了他的火。

  “督查赈济灾民之事的人,是你舅舅,骠骑将军马松!到底你还有什么可疑心的?这节骨眼,你父皇本就芥蒂马氏权势,若你再横生枝节,分明就是给外人送话柄!”,马氏走出幔帐,怒目圆睁的望向太子,恨他不懂得权衡利弊,给母族亲戚难堪。

  “原来母后也知道这里头大有文章,家国大义、百姓民生面前,如何能偏私?密报不止一次提到舅父他胡作非为、贪赃枉法、欺上罔下,若是天平盛世也罢了,现如今灾民流离失所,这银钱贪的可心安理得?!放眼大昭朝,北有戎狄蠢蠢欲动,西南蛮夷狼子野心,内有黄河水患瘟疫横行,唯京城还在歌舞升平,粉饰繁华,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母后何以对自家人放纵至此……”

  太子起身,浓眉紧蹙,一股脑吐露心中的怨怒,他并非昏聩庸碌的个性,只不过自小就被教养成刻板的楷模,旁人都以为他是失了男儿血性的躯壳卫道士。

  “放肆!”

  马氏被自己亲手抚养的儿子戳了痛处,不禁勃然大怒,一掌打在太子脸颊上,霎时肿起五指红印,可见力道不轻。

  “这话若是奸佞之辈恶意栽赃,本宫尚不予计较,可你这愚昧无知的孽子,居然被一己之言所蒙蔽,偏帮狼子野心之流,助长他人气焰!你可知多少人嫉恨马氏权势,栽赃诬陷无所不用其极,这种无稽之谈你也敢胡说,滚出去!若没有马氏一族,你这东宫储君之位岂能安枕无忧?不知深浅的东西!巡察河道之事不用再提,本宫命你在无瑕殿抄《孝经》十日,安心思过,退下!”,马氏广袖一挥,责令太子退出昭阳殿,她被太子气的不轻,连看也不想再看这儿子一眼。

  待到太子在内监的恭送之下出了昭阳殿,马氏却如变脸一般,收敛了方才的盛怒,只是脸如石雕,冰冷阴翳的可怕。

  她回到幕帘后,依旧坐在方才的罗汉床边,轻抬起涂着朱红蔻丹的指尖,“替本宫查查,太子手里得的,到底是什么密折?谁在背后作怪?敢跟本宫耍花样!”,说罢,红唇抿起,眼中的狠戾似是要揉碎世间万物,令人不寒而栗。

  “喏!”,罗汉床后,宽大的密织垂帘内,传出一个男子低沉的应和声,片刻后,垂帘微微飘动,可见男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昭阳殿。

  “来人……”

  随着马氏的喝令,垂帘被宫人缓缓掀开,挂在两侧的玉凤金钩上,丽珠稳步上前,俯身跪在马氏面前,“皇后娘娘……”。

  马氏低垂眼睫,沉吟不语,不知心中又在打着什么盘算,半晌,她嘴角勾起,扯出的笑容里又丝毫没有半点喜悦

  “明日早朝之时,宣太子妃觐见本宫……”

  太子从昭阳殿颓然而出,滂沱的暴雨渐歇,盛怒之下的母亲根本听不进他的肺腑之言,这让他心灰意懒,堂堂一国储君居然被掌嘴,这种奇耻大辱说出去才荒唐。

  淅淅沥沥的水滴打在大殿飞檐上,太子绕着曲折的长廊无意中走到殿□□院,这不是出昭阳殿的路,心腹内监浮梁小步跟随在后,主人此时怨愤交加,他岂敢多言,只得小心仔细的伺候。

  薄云胧月,暗夜里起了凉风,吹皱一池荷塘水,高大的荷叶芦苇轻轻摇曳,挡住了太子失神的目光。

  马皇后性格泼辣狠厉,她素来不喜芍药海棠之类的娇花,反而更爱芦苇、碧荷、白梅等颇具意蕴风骨之物。

  马氏一族权倾朝野,外戚把持朝政,自古就不是好事,太子饱读史书,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母后常教导他,权势之争残酷黑暗,无数人觊觎皇位,若非马氏执掌兵权朝政,焉有他的太子之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让他时刻谨记在心。

  从来,马氏都让他远离纷争,安心读书习武,以亲和宽仁之态拉拢朝臣,笼络人心,不要去搀和肮脏染血的权斗。龌龊之事都交由马氏一族去完成,为他的继位登基之路铲除荆棘。

  慈母为了他尽心竭力、步步为营,一度让他感激涕零,事事以忠孝为先,从不肯忤逆母亲的旨意。

  可随着年纪渐长,他逐渐觉得许多事让他忧虑犹豫,马氏一族气焰熏天,在朝中结党营私,不择手段的打击异己,许多耿直刚毅的儒臣被尽数流放斩首,虽然表面上马氏将干系撇的干干净净,可太子心里明白,若无马氏授意,朝中谁敢胡作非为。

  尤其这次的治理河道、赈济灾民之事,是多少年来,父皇唯一予他的重任,如何还能荒唐敷衍了事。

  罗州刺史张怀易密报奏折,骠骑将军马松奉旨督查河道治理,赈济灾民,可实际上,工部官员都是他的朋党,贪赃银两,营私舞弊,马悦视而不见;地方官亦是昔日的学生幕僚,官官勾结,百姓除了夹杂砂石的稀粥之外,领不到任何钱粮,疫情不根治,大片未受灾村落被逃难流民牵连,督查官员竟称待到入冬,就会不治而愈,何必浪费银两,简直令人发指。

  若惩治马松,无异于将矛头对准母族外戚,必然会惹怒母后,也是自断臂膀;可若是放任纵容,闭目塞听,必定激怒民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放在历朝历代都适用,让他左右为难。本想觐言母后,让她威慑劝诫马氏一族收敛,只可惜,现在看来是无济于事了。

  正当太子沉思之时,一阵狂风刮过,在他脸上溅了几点微雨,恍惚中,他透过拂动的芦苇看见一个黑色身影快步绕过昭阳殿,这让他警觉起来。夜半时分,守卫森严的皇后寝殿,居然会有不速之客闯入,难不成是刺客?!

  太子蹙起眉峰,快步悄声跟在黑影身后,这神秘客高大魁梧,从露在冠外的花白头发来看,约莫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他衣着考究,焦茶色丝缎大氅在袖口边缘处以暗金线绣着极细密繁复的纹样,头戴黑缎紫云冠,足蹬墨色羊皮靴,步履轻盈稳健,武功底子十分深厚。看他沉稳冷静的模样,对郦央宫的地形似乎十分熟悉,根本不似是什么刺客,反而像是皇后的座上宾。

  太子跟了不远的距离,神秘客似乎发现了他的行踪,站定脚步不再向前,太子慌忙躲入殿柱之后隐藏了身形,他察觉对方武艺高深莫测,自己单枪匹马绝非其对手,心中惴惴难安。

  神秘客沉吟半晌,将头缓缓向背后倾了倾,终于未曾再追查,抖开大氅,像团黑云,快步离开了郦央宫。

  就这短短一眼,让太子瞠目震惊不已,他曾经无意中见过此人,相同的服色装扮,尤其是那种空洞冰冷的眼神,像是地府爬上来的恶鬼,又如同幽冥界的索命差役。

  天机阁密室中的典籍记载,大昭朝开国之初,有前朝余孽搜罗乌合之众,以非人手段驯养死士杀手,藏匿深山古庙中,不时残杀无辜百姓,谋害朝廷命官,制造恐慌祸端,伺机颠覆太平,信奉无间地狱罗刹恶鬼,自封修罗教,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随着大昭朝贺兰氏国力逐渐强盛,官府加大围剿,教中教首领早已伏诛,凌迟于端门之外以儆效尤,匪徒教众逐渐销声匿迹。

  后来,在承正帝登基初年,宫中曾秘密设立‘暗使衙门’,据传是皇帝所豢养,专门监视缉拿谋逆的朝臣名士的机构,用的杀手就是当初的修罗教余孽。待到承正帝坐稳了江山,就已经废黜了臭名昭彰的暗使衙门。

  如今掐指算来,已匆匆十几年光阴,为何这伙人又再次现世?居然还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宫廷大内?视如云的高手侍卫如无物,游走自如,横行无阻。

  数月之前,坐在运河花船里的贺兰承煊,曾亲眼目睹夜晚的锦霞巷里出没这伙人,他们在暗中跟踪小靖王贺兰焉的马车,可这会子为什么又出现在母后宫中呢?

  他绝对不会看错,暗使衙门的杀手们,尤其是身居高位者,会在领缘袖口以金线绣上古凶兽‘混沌’。

  神异经云:“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名浑沌。”

  暗使衙门以凶神凶兽分教中身份等级,具体方式外人并不详知,但在衣服上绣‘混沌’凶兽的人,地位绝对不低。卿之上者,脚踏金云冥河靴,象征地府鬼蜮,寻常人绝不会做此打扮。

  太子脑中混乱不堪,太多诡异事实冲击之下,他一时也理不出思绪,只得叫上侍从浮梁,悄声从后门出了郦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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