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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欲寄彩笺无尺素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每个人心中都不太平,辰砂坐在胭脂铺木楼三层的回廊下,定定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陷入失神的沉思,已经一个多时辰,连动也不曾动弹一下。

  颜玖收拾货物、查看账本、打扫阁楼,来来回回已经上下十几趟,每次他都瞟一眼辰砂,怕她中了邪,所以才石雕一般守着风雨。可又不好意思开口打扰,他深知自己妹妹修为道行高深,兴许这是什么斋醮法坛仪式以说不定,犹豫了几次,本想离去,又忍不住廊外偷偷探瞧。

  “哥,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这外头可没下金子……”,终于,辰砂伸个懒腰,回过身就看见颜玖探头探脑的模样,忍不住开口促狭。

  “我能干什么?还不是怕你中邪,刮风打雷下雨就去收衣服,快两个时辰了,盯着天瞧什么呢你!能瞧出金子来?!”,颜玖担心妹妹,结果还被她嘲笑挤兑,心中难免不服气,板着脸走进来给辰砂收拾床铺房间。

  “此话非也……”

  辰砂摇着手指走进来,故作高深的双目微合,一个闪身,轻盈盘腿坐在矮柜之上,“贫道夜观星象,无意窥见天机,恐天下要逢遽变之相,届时必定四海生波,万民难安。唉,罢了,大昭朝命中有此劫数,实非凡人所能抗力,万事万物,顺势而为吧……”,说罢,她跳下矮柜,快步出了闺房,没走出两步,又朝着屋里的颜玖喊话,“哥,我饿了,还有包子吗?”。

  颜玖听的一头雾水,怔楞着不知所措,听闻辰砂的吆喝,差点没呛着,“你不是道行高深吗?半仙儿吗?半仙吃什么包子啊?喷云吐雾吃晨露真气去吧!”。

  他气汹汹的教训了辰砂,又转过身,望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心中十分之疑惑,“这外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哪儿他娘的有星星?还夜观星象?别是又诓骗我读书少吧……”,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好摇摇头,去厨房给辰砂热包子去了。

  隔日,郦央宫凤鸾殿

  这地方是郦央宫的后殿,与昭阳殿隔着花草繁茂的庭院和一池湖水,格局虽小巧了不少,但胜在景色优美,玲珑别致。

  皇后马氏在湖边画舫的宝座上端坐,享受着徐徐的清风和波斯进贡的异域香茶,不多时,太子妃在掌事宫女丽珠的引领下,缓缓步入画舫,俯身跪地请安。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太子妃闺名马尔卉,是太傅马晋的嫡长女,皇后马氏的亲侄女,姑侄婆媳亲上加亲,想也知道,以马氏的跋扈骄横,绝不会让太子妃位、也就是未来皇后的宝座,落在外人手里。

  “太子妃起来吧。本宫今日宣你前来,也无甚要事,我这荷花池中,莲蓬开的茂盛,想与太子妃共赏。丽珠,将水果呈上来……”

  马皇后神情平和,并无不悦之色,她走下宝座,携太子妃走到画舫甲板上,一同遥望着池中被吹皱的水面和摇曳的荷叶莲蓬。

  太子妃心中有些错愕茫然,她身为马家嫡女,自小就被姑母看重,父母兄长亦将她视若掌上明珠、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金尊玉贵的娇养长大,莫说是平民百姓,就连家中庶出的弟妹,都被她当做奴仆般轻贱鄙夷,她虽知书识礼,气度雍容,可骨子里仍是唯我独尊,颐指气使的秉性。

  先前在还未出阁时,宫中举行春日宴,太子妃见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性情活泼张扬,衣裙鲜丽、首饰奢华,又因诗文出众被太子夸赞了几句,几乎抢了所有风头,心中颇为郁愤不屑,就假意当众夸耀对方,博得大度贤淑之名。过后,命侍女邀约其与自己午后同游御湖,那姑娘心实,以为真被马家嫡女赏识了,兴冲冲来赴约,却被人挟持到偏僻之地扒光衣物,‘无意中’几名宫女发现了这情形,不顾姑娘阻拦,大声喊来侍卫,惹得权贵官宦都来看热闹,尚书千金赤身□□在众人面前,名节尽毁,据说现在还疯疯癫癫,无人问津。

  在马尔卉心中,自己是真正的高门贵女,生来踩万民之上,平日里目空一切,从不曾将谁放在眼里。可唯独,她惧怕自己的姑母,令马氏一族鸡犬升天的贵人,毒辣阴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这种个性,让她爬到权力顶端,可也实在够冷酷不近人情。

  “请太子妃进水果……”

  丽珠的声音,打断了姑侄二人的对谈,太子妃缓缓转过身,才将目光落到碧玉果盘上,就一下子苍白了脸色,她瞠目难言,怔愣在当场。

  “太子妃,缘何不用水果,这是本宫特意叫人为你准备的……”,马氏朱唇轻启,冰冷的声音如从天降,重重砸在太子妃耳畔。

  “母后,儿臣知错,请母后责罚……”,马尔卉也不傻,她登时反应过来,转身跪倒在马氏面前,惶恐不安的连连请罪。

  “哦?只是让你用水果,太子妃何错之有?”,马氏显然很满意侄女马尔卉的聪颖,她勾起嘴角,讪笑着回到宝座之上。

  太子妃抿紧双唇,脸色十分难堪,她用目光又瞥了瞥果盘,几枚剥开的鲜红石榴散落在盘中,耀目到刺眼。

  石榴石榴,榴生百子,从宫中到民间,哪个已婚的妇人不在房中摆石榴树,挂石榴图,就盼着多子多孙多福寿,开枝散叶,子嗣绵延。她与太子大婚一年多的时光,可肚皮连半点动静的都没有,皇后用石榴来招待自己,显然是怪罪她生不出孩子。

  “儿臣,是儿臣不争气,有失妇德,未曾给太子开枝散叶,还望母后恕罪……”,马尔卉恭敬跪地不敢起身,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若非对方是姑姑马皇后,她早就翻脸震怒了。

  先前马皇后就明里暗里提点过多次,要尽快生下子嗣,因为她不争气,还不顾姑侄情面,大婚才不到几个月,就又给太子在宗室大臣的女儿里,挑了几位样貌德行俱佳的女子,来充实东宫。因为这件事,她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自觉受了羞辱怠慢,可又不敢跟姑姑马皇后造次,暗中愤恨痛苦了好阵子。

  若是些卑贱的侍妾也罢了,偏偏侧妃们都出身贵族世家,知书识礼不说,心机谋略都不浅,几人之前棋逢敌手,姐妹祥和之下,斗的不可开交。且太子雨露均沾,宠爱齐分,他对东宫的妻妾们都和气温柔,相敬如宾,现在谁都憋着口劲,盼着自己能打破格局,高别人一等。

  “是个懂事的孩子,母后只盼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早日为贺兰氏生下子嗣,江山亦是后继有人。”,马氏笑容和蔼温情,可谁知道这张面皮的背后,藏着多少算计筹谋。

  “是,儿臣明白……”

  马尔卉再次俯身叩首,她何尝不懂马氏的意思,太子妃也好,皇后也罢,都是虚名,只有把儿子生下来,大昭朝皇嗣血脉被牢牢掌控在手心,才能安保富贵绵长。

  “还有,过了中秋,就又是新秀女入宫的好日子,本宫想从中选几位品貌出众者,送予东宫侍候太子,到时候,太子妃也来一起陪本宫甄选。退下吧……”

  马氏挥挥手,令太子妃退下,她并不是商议,而是告诫太子妃,若她不争气,亲侄女又如何,能替太子生孩子的人,比比皆是。

  马尔卉被皇后的话震慑到呆怔,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从脊梁往头顶冒着冷汗,指尖僵硬,明明艳阳高照的,为何会觉得周身发寒。

  她才二十岁的年纪,与太子成婚不过一年多时光,又不是擅宠专房,没能怀上身孕算什么大错?大好青春年华,往后有的是机会,皇后何必这样着急?

  本来新婚燕尔才个把月,皇后就给太子张罗娶侧妃之事,已经让她憋着一口恶气,这会子侧妃还没站稳脚跟,就又要选侍妾!东宫设太子妃一人,侧妃四人是祖宗规矩,可侍妾能不定数,随心所欲想娶多少都可以,谁知道太子会不会遇上可心的对象?跟杨贵妃、赵飞燕一样嚣张专宠?!

  马尔卉越想越委屈,自己是天之骄女,凭什么要受这种侮辱欺负,而且,皇后明明是亲姑姑,可她居然毫不顾忌亲情,堂而皇之的戳侄女的痛处。

  “太子妃……”

  眼瞅着太子妃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怔愣着眼神不肯回话,马皇后微微不悦,她专横掌权多年,根本不容任何人反抗造次,无论是什么身份,都一样。

  马尔卉闭了闭双眼,长吸一口凉气,俯身恭顺的朝皇后回话,“回母后,儿臣明白。”,她从心底惧怕这位嘴甜心苦、狠戾泼辣的姑母,纵有千万个不情愿,亦是只能哑忍服从。

  冷漠的目送着太子妃走远,马氏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庭园,千姿百媚的花朵恣意绽放,竞相展露娇美,像极了后宫中的女子。她不屑冷笑,这些女子,无论什么样的出身,多艳丽的容貌,都不过是她手中随意玩弄利用的棋子。

  如果侄女马尔卉不争气,也休怪她这个姑母不仁义。只要能顺利生出皇孙,无论是哪个女人肚子里出来的都无所谓,到时候,无论是让孩子母亲坐上太子妃之位,还是让侄女马尔卉偷梁换柱去抚养,都算是嫡子。

  若是太子不听话,扶持皇孙也能垂帘掌政!她要的,不是屈居人下,什么皇帝,什么卫皇贵太妃,都见鬼去吧!贺兰氏的江山迟早掌控在她手中,长长久久,富贵绵延,万民称颂,百官跪拜。

  月末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京城气候历来大气舒朗,就连雨也和瀛洲时阴雨绵绵的温润潮湿不同,要雨就电闪雷鸣滂沱呼啸,要晴就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辰砂讨厌潮湿黏腻的阴霾暧昧,所以对于江南一带的梅雨季,她无论住了多少年,都总觉得水土不服。

  “到底,我还是喜欢京城,淮州瀛洲总是住不惯的……”,她盘腿坐在竹榻上,看庭院中的青铜丹炉里,袅袅缭绕着雾气。

  “你那叫白眼狼!瀛洲好啊,我喜欢瀛洲,街市上走的都是低眉顺眼的标致小娘子。到京城之后,遇见的姑娘都太泼辣……”,颜玖跪趴在地上,俯身查看丹炉,他也不明白,多少年都不曾炼丹药了,辰砂最近又把这老古董拿出来做什么。

  “唉,鸡同鸭讲,对牛弹琴……”,辰砂摆摆手,拿过身旁的药捣,细致的将几味草药果子弄碎。

  “对牛弹琴?炼丹方术我是不懂,可郎情妾意之类,我还是明白几分。说到底,不就是又见了青鸢的面,勾了你魂魄,为他的蛊毒,没日没夜看古籍,查药典,啧啧啧,要说天下痴情女,我妹妹数第一……”

  颜玖从来都伶牙俐齿,焉能让辰砂占了先机,他看似玩世不恭,心里却洞悉世事;知道辰砂为青鸢费心思,忍不住拿这个讥笑她。

  “非也!我乃身怀修为之人,虽不在山中,但功课不可废……”,辰砂猛然抬起头,脸色绯红,显然就是被颜玖戳中心事,可她还嘴硬狡辩。

  兄妹俩正笑闹间,前头铺子的伙计过来传话,说叶家的仆人来了,送来帖子给辰砂姑娘,本想打发回去,可那人说必要亲自交予姑娘手中才成。

  本以为是柳姨娘有事相请,结果却是个之前素昧蒙面的小厮,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清秀,寡言少语,他恭敬的递上一枚洒金信封。

  “我说让他先回去,可这人不听,非说自家主人要他把信交到姑娘手里才成……”,伙计撇嘴摇摇头,脸上十分不情愿,想来是没拗过人家,心中暗自生闷气。

  “无妨,你先回去照看铺子吧……”

  辰砂动动眉梢,心中有了几分了然,她挥手打发了伙计,缓缓将信笺拆开。

  信笺用的是扎花蝉衣的熟宣,柔如丝绸,薄如蝉翼,造纸时揉入了云母粉,光下若银河繁星,几行工整隽秀的字迹跃然纸上,笔法雅致醇厚,圆润遒劲,行云流水间,浑然天成,颇具风骨气度。

  能写出这种雄秀端庄、大气磅礴字迹之人,除了当朝状元叶澂悦,又能有何人。

  辰砂低头思忖片刻,嘴边浮现一抹不着痕迹的笑意,她起身回房,不多时,将一个手掌大的小巧信封交到小厮手中,打发他回去复命。

  叶澂悦难得闲暇,清风朗日,独坐蟠龙古松下抚琴,双耳云纹紫砂炉中氤氲缭绕着青檀香气。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云。’

  饶是弹奏圣人之曲,可奈何他今日烦乱多忧,忐忑不安,琴弦拨动之间,反倒撩拨了心头草,惶惶难安。

  “如何?”,远远瞧见心腹仆从怀瑾走过来,堂堂叶家三公子竟不顾主人威仪,起身相迎过去。

  怀瑾有些诧异,他从小追随伺候叶澂悦,见惯他淡然不惊的模样,多少年了,也不曾见他流露太多喜怒情绪。

  “公子,这是姑娘交予小人的信笺……”,纵然心中疑惑,可身为奴仆,本分守礼亦是规矩,怀瑾俯身,恭敬的将辰砂的信笺呈给叶澂悦。

  混着翠色茶叶片的皮纸信封清透柔韧,纹理细致,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出自姑娘自己手工所造。内里并无信件,一枚风干压制的碧桃花签,花枝用朱红丝线系住,打成如意结以碧玉珠做扣,尾稍流苏低垂。

  叶澂悦将碧桃花签放在掌心,心口猛然被抽紧,这是种从不曾体会过的情绪,心头剧烈的跳动让他根本扼制不住。不想在仆从下人面前失了分寸,怕被人窥见隐秘,可他到底不过是个少年郎,情愫涌上来的时候,谁又能奈何。

  只觉得,熟悉又陌生,恐惧又慌张,更多的,是无法压抑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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