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家材万贯 > 第 51 章

第 51 章


  次日天刚放亮金钰便叫小枣到厨房吩咐,让厨上的秦家婶子预备半锅米汤。秦家婶子不解问:“弄米汤干啥?”小枣道:“二姑娘让预备下,吃早饭的时候给大少爷送去。”秦家婶子依旧不懂,问了几次小枣只说按着二姑娘说的办就是。待到用饭的时辰,厨上便将预备好的米汤端了出来,不想还未进后院子,却别金钰拦下,掀了盖子一看,大米小米熬了一罐子稀粥,做得倒还有滋有味。金钰板着脸说:“这哪里能行?端回去。”秦家婶子见熬好的米汤又被端了回来,心里犯了嘀咕,上前说:“二姐儿莫怪,因是小枣来说只让熬些米汤,我便没加其他的东西,若姑娘嫌这不好,我另熬就是了。”金钰却伸手拿了个笊篱,一边将罐子里的米汤捞出来一面说:“这米呃忒多了,吃了不消化,捞出来些才好!”说着三下两下将罐子里的米都捞了出来,又瞧了瞧罐子里清水一样的米汤,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回就算成了。”

  说罢便叫人将米汤给金镇送去。不一时便听东厢有人摔门出来,直奔了后厨来。金钰也没走,正在后厨瞧着秦家婶子另熬了一锅小米粥,抬眼见金镇气鼓鼓的来了,便故作惊讶问:“大哥怎么这样得空?今儿竟跑到后厨来了?”说着迎上前去,“这里哪是你能来的?快些出去。”

  金镇将手一摆,嚷道:“今天做的什么饭?泔水也能端上来吃!?”

  秦家婶子自知今儿给金镇送的是什么,吓得不敢言语,直瞅着二姑娘。金钰一笑道:“原来大哥是因为这个,我当是什么大事儿,你也不用问旁人,是我让秦家婶子做的米汤给你们送去的。”

  金镇一更脖子,指着金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家里如今有些拮据,大家都要省一省才是。”金钰不紧不慢的说。

  “都喝米汤?”金镇说着将火上的锅盖掀开,粘稠喷香的小米粥正翻滚着,一瞪眼问金钰:“不是说都和米汤吗?怎么还有小米粥?你故意找茬是不是?”

  金钰伸手将金镇手里的锅盖抢了下来,说:“谁说都和米汤?爷爷年迈,金铃还小,我爹病着,都要补养身子,这米粥就是熬给他们的,其他的人都喝米汤。”说罢垂眼将锅盖又盖了回去。

  金镇跳脚指着金钰大骂:“你个丫头片子!少和我说些没用的!要么就全家都喝这泔水!要么就给我熬粥送去!要是还这样,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给谁吃什么是我的事儿,作坊上的银子都用到哪去了是大哥的事儿,咱谁也管不着谁,您说呢?”金钰一脸笑意的盯着他说。

  金镇指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将罐子一摔,狠狠道:“行!你自己吃吧!我们自己另设个小厨!”

  “那可不成,没分家就没有另起火做饭的说法儿,家里的事儿得听我娘的。”金钰也不恼,低身将摔得粉碎的瓦片捡起来。

  “我找二婶说去!”

  “你去吧,反正我娘也听我的。”金钰将瓦片等到一边,拣了手巾一面擦手一面说,“别的倒好说,只是往后大嫂要是有了喜,再喝这样的米汤怕是扛不住,只可惜作坊上也没有闲余的银子,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是没有办法。”

  金镇真想把金钰扔锅里去,可惜他没把金钰扔锅里,晚上回来倒是将银子送到二奶奶屋里去了。

  夏至一过,门前的蔓藤便吐出新绿,嫩叶舒展着爬满了枝条,一直向上延伸,几乎将青瓦翼檐遮住。晌午日头颇足,有光顺着叶子的缝隙透过来,映在门前的台基上。老褐色的门虚掩着,蔓藤的影子将门遮了个严实,看上去有些阴暗。门里挂的帘子早已换成了竹编的,从帘子里传出极轻微的呢喃声,不急不缓,声声入耳。

  洪兴辉在门前站了半晌,才推门进了。屋里的窗紧闭着,面南的床上挂了一溜老蓝的纱帘,北面的大炕上摆着灰青软缎的大迎枕,洪夫人阖目盘膝坐在上面,听有人进来也未睁眼,只微微停顿了手中的念珠。这脚步声她已十分熟悉,她知道是谁进了屋子,继而又你捻动了佛珠。洪兴辉轻叹了一声,也没说话,只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

  阳光从窗口移走,斜斜的照在东面的墙壁上,洪兴辉看着已经端坐了近连个时辰的洪夫人,说:“你好歹出去走动走动。”

  听他开了口,夫人才缓缓睁眼,面上倒还平静:“洪萧死的不明不白,我这个当娘的要给他诵经。”说罢便又阖目念诵。

  洪兴辉的手渐渐握紧了拳头,起身出了门。

  洪萧的尸首是从细碟崖找回来的,满身满脸的血迹,胸口二尺来长的刀口都成了黑紫色。洪兴辉知道他是被人杀死的,想都不用想就是金家干的。洪萧出门之前,洪兴辉不是没有劝他,这次做的有些过了,万一闹出人命了可不得了。可洪萧执意要去说:“便是暴露了身份又能怎样?荒郊野岭没有人烟的地方,难不成金家还有银子通官不成?”说罢便雇了几个亡命徒去了小方台山,谁知这一去却没再回来。洪兴辉有苦说不出,金禄纯死了,金铮声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便是洪萧死于非命,他却不能报官。洪夫人哭死过去又被叫醒,抓住洪兴辉要为洪萧伸冤。可这状子怎么写?告谁?金家挨了劫,说是土匪所为,若是转告金家杀害了洪萧实在不免其责。洪兴辉只好忍气吞声。

  天色已暗,洪家正堂里早已掌上了灯,管家杨管全低身站在一边,见洪兴辉坐在圈椅上两腮塌陷,面色微黄。杨管全问:“老爷,较小的来有什么吩咐?”

  洪兴辉眉头皱得极深,说:“金家作坊现在谁管着?”

  杨管全思量片刻回:“前些日子是金家大少爷金镇管着,听说只有出饷没有进饷,前几日金寿纯的病好了大半,如今已是金家二爷管着作坊了。”

  “金家作坊里可有你能说的上话儿的?”洪兴辉挑目瞧着杨管全,双眼像枯井一样透出干枯的神色,让一旁的杨管全一愣,想了想说:“倒是认得几个,不知老爷的意思?”

  洪兴辉伸手捻起腰间挂着的玉佩,似有似无的摩挲着,说:“明儿给工匠涨工钱,每人每天涨三个大钱儿,把消息传出去,尤其是让金家的工匠知道。”

  杨管全犹豫了一下说:“老爷,金家自来对工匠不薄,很多人都不愿离开金家,我听说何家请黄师傅去他们家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恐怕金家工匠也不会为这三个大钱儿来咱家。”

  洪兴辉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听说金家如今已是捉襟见肘,你再去传个信儿,只要是金家的工匠到咱家的,我预支半年的工钱。”

  杨管全一愣,却听洪兴辉不耐烦道:“还在这站着干什么?还不去办事儿?”

  杨管全忙点头应了,退了出去。

  虽过了夏至,天气依旧酷热难当,日头照在油绿的杨树叶上,反出白花花的光。密林边上的黄土道被晒的裂了缝子,有车经过便翻起一溜灰沉沉的土龙来。土道直通到金家作坊,作坊大门边上面南便是一溜砖瓦房,红砖青瓦,十分扎眼。金寿春将门推开从里面跨步出来,将药盏里剩下的药渣滓泼到门外。

  作坊上养的两只大黑狗老远的跑过来,在药渣子上闻了闻,紧着鼻子又悻悻跑开了。金寿纯刚要进屋,远远见有十几个人朝这边来,拢目看了看,原是作坊上的几个工匠,不知此时来有什么事。

  但见几人身后还有一个人,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似是说些什么,等到了近前才隐约听清:“没这个理儿啊,如今东家艰难了你们怎么好这样?”前面走的几人也不理他,径直往瓦房这边来。

  金寿纯料是有事,迎了上去。几个见了金寿纯,略滞了步子,唯有为首的那一个向前给金寿纯行了礼,说:“我们哥几个找掌柜的有事商议。”

  金寿纯不知他们要说什么,只将他们让进房中,这才见陈刀把子跟在后面,连连摇头。金寿纯道:“老陈你也进来?”

  陈刀把子摆了摆手,似是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转身走了。金寿纯跟着几个人进来屋子,便见几人也不坐下,都瞧着为首的那个,便开口问:“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为首的人姓胡,单名一个城字。来金家做工也有四五年的光景,手下带着几个徒弟,因得这人好结交些朋友,故而在作坊上说话也有些分量。胡城也不客气,便说:“既然掌柜的这么爽快,我就直说了,如今各家作坊上都涨了工钱,我都扫听了,洪家每天没人涨了三哥大钱儿,这一年算下来是多少掌柜的您心里比我们有数。”

  金寿纯楞了一愣,点头说:“这事儿容我在打听打听,若是岳城里的作坊都涨了工钱,咱们也好商量。”

  “甭商量,我们都打听好了,也有人找我们哥几个,说只要我们去他们家不仅给我一天给我门涨三个大钱儿,还预支半年的工钱,今儿我们就听掌柜您一句话,您若是涨工钱,还能预支半年的出来,我们也不乐意走,可您要是不同意。”说到这儿胡城两手抱腕向前拱了拱手说,“还请掌柜的多担待,我们都得养家糊口,谁家给的工钱多我们就去谁家,二爷您也怨我们。”

  金家如今的状况已是十分艰难,漫说预支半年的工钱,就是预支出两个月的都是不容易,金寿纯只觉得胸口一热,忙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缓了半晌才开口:“胡师傅别急,有事儿咱们再商量,所谓干熟不干生,大家来金家这些年我们可曾亏待过各位?”

  众人听了纷纷低头,金寿纯为人大家是知道的,虽在做工上要求甚严,对大家却极好。每逢年节从不亏待大家,若是谁家有急事二爷总加以通融,预支些工钱,或是接济些银两吃食之类的也是常有,今日二爷这样一说,众人皆面面相觑起来。

  胡城回身见大伙都不言语,心里琢磨着杨管全的话,将心一横说:“二爷的好儿我们自然记在心里,可我们大老爷们出来做活儿,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几张口等着吃饭,金家再好也当银子花,二爷若是拿不出银子,就对不住了。”说罢一摆手,招呼大伙出门。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先走,胡城便伸手拉住一个,说:“你们不爱要银子就拉倒,我还有老娘和孩子要养活,我走了。”

  这样一张罗,众人便呼啦啦跟着出了门。金寿纯独自站在房中,看着大敞的门仍晃动着,外面的眼光极刺眼,直直的射进屋子里,将门前的青砖照得泛出灰白的光来。

  陈刀把子进屋的时候,见金寿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便轻声叫了一声:“掌柜的。”

  金寿纯轻咳了一声,让他进来,问:“今儿胡城说如今岳城的工价都涨了,真有这事儿?”

  陈刀把子低了头,犹豫片刻说:“确实有这么回事儿,先是洪家开始涨的,一个人一天涨三个大钱儿。”陈刀把子咧嘴摇头,“这可不是小数。”

  “洪家?洪兴辉?”金寿纯直起身子

  “就是他们家,前儿他们家管家还托人来找我,说是只要我去他们家就给我预支半……”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金寿纯忽得站起身来,指这门口愤愤叫到:“我就知道是洪兴辉这个老匹夫!”说罢向前一歪,栽倒在地。

  这可吓坏了陈刀把子,忙将二爷送回家,金镇见了又是请郎中又是叫喊,好容易二爷才睁了眼睛,见金钰金铉围在身边,二奶奶坐在一边抹泪。喘气了好半天气才说:“我……想当年不该将洪家告到官府,如今……却别他们家逼到绝路……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洪兴辉是个匹夫……”说着已是气喘不止。金钰忙擦了眼泪说:“爹别这样说,如今养身子要紧。”正说着,金镇带着郎中进了门。

  一家人都看着郎中的脸色。见郎中紧锁双眉微微摇头,金钰心中一沉。待郎中开了药房子,临走的时候金钰又问:“先生瞧着如何?”

  郎中看着金钰不过十一二岁,也没说什么,只到金石开面前,道:“二爷急火攻心,不是吃药能治好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我且开个方子服下看看。”

  金石开谢过郎中,扶手出了门,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了,仰头望着一轮新月,久久不语。

  二奶奶连日伤心,整个人已瘦得不成样子,此时见二爷病成如此,心中仿佛千针穿过,伏在床前大哭。金镇腿上早已大好,一面劝这二奶奶,一面伺候二爷。金钰逢人便打听哪有良医,郎中来了三四个,个个都没有治好的把握。金钰简直要崩溃了。

  这日又换了郎中来瞧病,开了药方,天色已晚,金钰伺候二爷用了药,本要留在西厢房过夜,一来不放心爹,而来连日都是她在伺候,别人接替有些不放心。金寿纯却难得有了些精神,叫金钰将他扶坐起来。金钰忙将被子卷起来倚在二爷身后。二爷却摆手说:“不用,我自己能坐。”

  金钰仔细端详这二爷,这些日子他说起话来都是有气无力,有话总要断开几次才说完,眼睛也灰蒙蒙的。可此时一看眼睛确实极有神的。金钰心下欢喜,想这回终是请对了郎中,若是爹爹病情见好,过几日再请这郎中来诊脉,再将养几个月,爹爹也便能大安了。想到这儿金钰凑到跟前说:“爹还是靠一会,别累着了,想今儿这先生的药是管用的,人都说药需对症,瞧爹的样子这回这药才是对症了。”

  金寿纯却摇头,说:“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你去请你爷爷来,再把金镇金铉叫来。”

  “今儿天都晚了,爹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儿再说也不迟。”金钰说着就要扶着金寿纯躺下

  金寿纯却不依,执意叫了金石开和金镇金铉来。又打发了二奶奶也进了屋,唯将金钰金铃两个留在外屋。此时已是子时,金钰在外间屋来回踱步,心里着急,只想着爹今晚上才见好些,可别再累着了,正想着,里屋帘子一挑,二奶奶探身出来道:“钰儿进来,你爹叫你呢。”

  金钰急忙进了里间,见爹已经躺下了,心才微微放心,到了床边半跪这说:“爹叫我。”金寿纯看着金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金钰不解,回身看了一眼二奶奶,这才发现娘已是双目通红,显是哭过。她这才留心打量了屋里的几个人,见他们个个泪眼婆娑,不免心中一紧。金寿纯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金钰一把抓住金寿纯的手,眼泪已淌了下来,嘴里只轻喊这:“爹,爹……”

  良久,金寿纯大睁着双眼,直勾勾的瞧着床幔,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二奶奶一跪在一旁哭个不停。金钰只觉得肩膀上有重物压着一般,看着金寿纯如此难受自己却无能为力,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金镇媳妇提醒该给二爷穿寿衣了。大家这才手忙脚乱的忙活起来。因家人未曾想二爷会不好,所以并未预备下寿衣,金镇只得连夜跑了几家寿衣铺子,总算是凑齐了。

  西厢的内堂里灯烛已是燃的快要尽了,融了的蜡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铸铁的高柄烛台。蜡烛燃起的橙红色的火苗子,有烟顺着火苗的根部袅袅升起,那味道有些呛人。

  金寿纯忽的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床边的烛台上的蜡烛便扑呼着摇摆了几下,终究又不动了。

  金寿纯死了,金钰好像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悲伤。她似乎觉得日子还一天天过去,甚至某些时候她觉得金寿纯,金禄纯和金铮似乎没有死,总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就忽然想起来,他们真的已经不在了。

  金寿纯出殡那天,周家来人了,周老爷和周家奶奶都来了。小枣见周家奶奶被周老爷拉着,私下里说些什么,说了半晌,周家奶奶才甩了袖子进了后院子。周家奶奶见了金钰,上下大量着,脸色并不好看,也没劝慰就径直去了西厢房。金钰刚叫宝红去添茶,却见周家奶奶已经出来,也不搭理旁人,直出了角门,上了马车。


  (https://www.bxwxbar.com/book/59106/5734045.html)


1秒记住笔下文学:www.bxwxbar.com。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xwxba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