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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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梢头,夜深人静,悠远的狼嚎声隐隐响起,却再听不见分毫。

  萧绎在一片黑暗静谧之中醒来,将不知第几回搭在他腿上的脚丫踢开,睁眼望着并不算高的房顶,回想坠崖前发生的一切。

  挑马时,他为了帮萧齐避开所谓“意外”,刻意与他交换坐骑,而后在狩猎中如他所料出了事,问题却在马鞍之上,想来是当时马场里,负责装配马具的小吏动的手脚。

  他未有留意小吏是何人,又或许重要的并非他的身份。

  这种芝麻小官可以说是无立场可言的,只要派人用钱财或其他利益进行收买,或直接靠权势威胁他,为了不得罪人,他自然会乖乖照办。

  萧绎在意的,倒是那个突然拦在他面前,致使越影被扯住缰绳时,猛然跃起而将砂炮撒落的人。

  若他未有记错,此人乃当朝兵部尚书谢方之子谢然。

  谢然岁便加入禁卫军四军中的东军,短短三年,由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升至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骑射功夫不在话下,谋略能力初展头角,除却个人较为好斗以外,实属年轻武将中的佼佼者。

  算是个人才,只可惜,跟了萧景。

  ******

  心里暗暗记下谢然此人后,萧绎回神,垂眸望了眼不知何时放上腹部的小手,抽了抽嘴角,忍下不耐将之拿开。

  坠崖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恍惚感觉自己落入河中,随水流飘了许久,直到力竭陷入昏睡,再次清醒,便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正在对他……上下其手。

  许是他无甚表情的冷脸以及寒气阵阵的语气,对于这么小的孩童而言过分吓人,小孩当场愣在那儿一动不敢动,直到一个灰袍男人笑着走过来,他才扁着嘴跑到男人身后,怯怯地喊“老爹”。

  然后男人拍拍小孩的头,眼睛却看向他,询问除了伤口疼痛外,是否有其他不适之感。

  他摇头,双臂撑着床欲起身,结果被小孩跑来按下去了,神情有几分害怕,却仍一本正经解释:“你腰伤有点重,坐起来伤口会裂,莫要乱动。”

  萧绎直直看着他,看得他禁不住又退回父亲身后,才将视线移到蹲在床头边的男人身上。

  此人自称无为,是一位大夫,小孩是他的儿子,名唤阿白,碰上他受伤落水,便将他救了回来。

  无为,阿白,显然皆是化名,他刻意隐藏真实姓名,有何目的?

  萧绎低声道了谢,礼尚往来道自己名唤易骁,普通人家的公子,出游时失足落下山崖,才被碎石磕了一身伤痕,又问他是否见过自己的一件玉器。

  这个无为倒是爽快承认了,从怀里掏出递给他,让他好生保管,莫被小兔崽子偷去玩儿。

  上一世大哥坠马后便回宫了,这一世他坠崖流落到不知名之地,父子二人应是只有他遇上了。

  而他们若要对付自己,早在他醒来之前便可以动手,根本没必要为他救治,故他与他们大概仅是偶遇罢了,虽仍有疑虑,但与自身安危无关紧要之事,无需急于求证。

  想通后,心中少了顾忌,萧绎一语不发喝下无为予他的粥和药汤,面无表情躺在床榻上继续休息。

  多想无益,尽快养好伤回宫才是正事。

  他大难不死,怎可让作此奸计的歹人得意太久?

  ……唔……

  萧绎险些闷哼出声,该死的小孩一手挥来,正中他腰伤的位置,所幸力度不大,否则得把伤口打裂。

  床脚下打地铺的人已打起了呼噜,他有些后悔,自己同意与他同榻的决定了。

  ******

  清晨,卯时。

  萧绎准时醒来,睁开眼望向窗外蒙蒙亮的天,耳边是阿白的磨牙声和床脚的打呼声,此起彼伏,令他本就因睡眠不足而不佳的心情,更加烦躁。

  有伤在身无法练功,他躺着又不得动,望着屋顶无奈地叹了口气,手臂上忽然痒痒的,似是被什么挠了两下。

  他低头,看见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搭在他的臂弯处,无意识地抓了抓,不知为何,忽然忆起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娃。

  她也有这般白嫩的一双小手,喜欢笑眯了眼捏他木头一般的脸,喜欢挠他的手心,喜欢抓着他的衣襟,给自己擦口水……

  自从箐姨去世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她了。

  他知晓母妃特意介绍他认识箐姨,并不单单因为箐姨是她的闺中好友,或许,更多的,是因她的丈夫为楚大将军楚元。

  不说楚元,长他一岁的楚长歌亦是可担重任之才,若能拉拢楚家,日后必有大用途。

  然而他拒绝了。

  父皇对楚家的器重众所周知,萧景又是太子,可想而知父皇会希望楚家将来站在哪一边,贸贸然起了笼络之心,让父皇看出来了,只会疑他有非分之想,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而且……内心深处,大抵还有些许莫名的、隐秘的执念。

  因为她。

  每每忆起那双澄澈纯真的眼眸,不带半分杂质望着他,心头便会浮起这种执念。

  他不愿让一丝一毫的污秽,沾染如白纸一般的她,不论无心或恶意。

  她不怀目的,他便赤诚相待。

  如此,方能平复心中的那份执念。

  ******

  早饭后,墨无为背上篓筐出门了,留墨白独自在家照顾萧绎。

  说是照顾,其实没他什么事,药汤在老爹出门前便喝过了,换药他做不来,此时一个一动不动躺着,一个优哉游哉坐着,倒也相安无事。

  权当有个人陪他一起看家,虽然……这个人有点可怕。

  墨白趴在书桌上看医卷,翻了两页,又偷偷瞄了眼床榻上躺着的人。

  宽大的床榻靠墙临窗,他所坐的位置在床头斜侧,恰好能看见那人,而那人因躺着的姿势看不见他。

  昨儿这个叫易骁的醒得悄无声息,扣住他的手力道毫不留情,生生在他手腕留下一圈子红印,那张脸全无表情,只有黑得发亮的眼眸冷冷盯着他,叫他心里直发憷。

  偏偏老爹说此人并无恶意,晚上还让他与易骁在同一榻上歇觉,害得他只敢僵着身子缩在床沿,老半天才睡着。

  连今晨醒来时,自己的手脚都摆得规规矩矩,别提多别扭了。

  要知道,他的睡相,可是差得令老爹日日抱怨睡不好。

  “看我做甚?”一道微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墨白原本一手撑着下巴在看,闻声吓得手一滑,整颗小脑袋几乎磕在坚硬的木桌上,错愕道:“你怎么知晓我在看你?”

  萧绎不作声。

  习武之人感官较常人敏锐一些,被小孩不加掩饰地直直盯了近一刻钟,他岂能察觉不出?

  当然墨白不能理解其中道理,只觉萧绎仿佛后脑勺长眼睛一般,对他的畏惧又加深了几分,收回视线,打算装作低头看书。

  “水。”

  “你要喝水吗?”墨白跳下木椅,蹬蹬蹬跑到圆桌前,拿起水壶倒了杯水,双手捧着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水还温着,喝罢。”

  萧绎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不疑有他,稍稍支起上半身一口气喝下,将茶杯递回去:“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墨白回身去放杯子。

  “你叫什么名字?”

  “墨……”墨白脱口而出,又改口,“阿白啊……”

  萧绎看他:“墨阿白?”

  墨白摆摆手,破罐子破摔:“其实是叫墨白,阿白是老爹叫的。”

  墨姓?

  那么救他的大夫便是……墨无为?

  此名甚有几分耳熟,然一时记不起何时听过,萧绎继续套话:“无为大夫去做何事?”

  “老爹去采药了,顺便上村里买肉。”

  “村里?”

  墨白点点头,随即明白他的疑惑,解释道:“老爹常要采药制药,他说村子烟火太盛,比不上这里清静,便带我一同长居此处了,偶尔进村买些食材,也会到邻城出诊。”

  萧绎眼波一动:“何时出诊?”

  “嗯……约莫每月一回,十日左右回来。”墨白掰着手指数数,“说起来,再有两日便准备出发去洛宁城了。”

  照墨白的话,洛宁城与此地相距不远,而他是在燕山坠崖,即便父皇派人来寻,断不会寻到如此偏僻隐秘的地方,若要回宫,还需跟父子俩往洛宁走一趟。

  两日……他该是能养好伤了。

  见萧绎恢复沉默,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墨白便默默回到书桌后边,趴在书卷上眨着眼翻页。

  萧绎人躺着不便移动,双眼却没闲下来,不动声色打量屋内的环境。

  这屋子不大不小,摆设也简单,跟普通百姓一般,除了摆在床脚那个,比人还高的木书架。

  其上杂乱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布皮书,虽隔得有些远,但他目力不差,能看清每本卷籍的书名。大多是些与医理相关的术语,他一目十行扫下来,忽而目光一顿,停在一处。

  《鹿草百传》?

  此书他在上一世便曾听闻,据说是失传已久的医籍,其中内容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堪称医术界之瑰宝,而其编者彼时不过而立之年,实在年轻得令人叹服。

  既如今时光倒退,莫非,此时的《鹿草百传》尚未失传,才于此出现?

  刺耳的“吱呀——”一声蓦然响起,“老爹!”

  背着大箩筐的男人接住飞扑过来的儿子,朗声笑着,儒雅的面容看上去亦不过二十七八。

  萧绎眉心微动,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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