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日光初照,晨露未晞。

  早起的鸟儿轻轻啼着悦耳的歌儿,在空旷清净的山间回荡不止,像支欢快的乐曲,行云流水,如果没有那一道极其不和谐的开门声——

  “咿——呀——”

  一间简陋破旧的木屋隐蔽在层层苍郁之中,爬满绿藤的小门被缓缓拉开,一个蓬头垢面的灰袍男人从屋里走出,随意抓了抓乱发,揉着眼睛,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仿佛刚睡醒般睁开了眼。

  屋前横亘着蜿蜒曲折的小河,此处地势高,靠近上游,故而河水清澈见底,游过的鱼儿也不少。

  男人蹲在河边,卷起宽大的衣袖,双手掬起冰凉的河水往脸上泼,并且顺手把垂落额前的发往后梳,露出一张清儒俊雅的脸。

  “呼,这水真冷,冷得脸都快僵了!”他抹了一把脸,扯着粗麻衣袖边擦脸上的水,脑里边思索着今日要去何处采那书中所言的烈性草药,以及……早饭问题。

  ******

  回屋后,他往内室瞧了眼,小兔崽子正缩在床榻靠墙边睡得不省人事,也不知昨儿是谁信誓旦旦说要起早,和老爹一齐上山采药的。

  没理会他,男人走到灶台前,生了火,蹲下抽出两根长长的山药,洗净后切段淋上酱油蒸,又下了昨夜的剩饭,盖上木盖便回了内室。

  这回他不再留情,一把扯开男孩卷在身上的薄被,直让他滚了几圈,强行弄醒了这个贪睡的儿子:“阿白,起来,不然我留你一人看家的时候,你可莫要哭。”

  四岁的墨白梦里懵懂听见老爹的威胁,立马坐起来,眼睛尚未睁开便下了床:“起来,我这就起来。”

  墨无为看着自家傻儿子爱困地闭目直走拐弯,无声地笑了笑,起身到灶台那边烧水,果不其然听见他一脑袋撞上门的闷响。

  “啊!嘶……”墨白坐倒在地,捂着火辣辣的额头,终于愿意睁开那双黑漆漆的眼,彻底清醒,揉着额头拉开门,到河边洗脸,丝毫未曾留意身后使坏的老爹。

  ******

  早饭后,父子二人带上干粮上山采药,一路上走走停停,加之有人在身侧问东问西,左顾右看,待回到小屋时,已然日头西沉,晚霞渐浓。

  走了一日,父子俩又累又饿,晚上便想吃些肉。

  这会儿,墨无为卷起两条裤腿,手握鱼叉,赤脚踩在河中使劲儿叉鱼。

  “老爹,你反应太慢了,老早看见的鱼,游走了你才下手。”

  墨白蹲在岸上玩水,不时丢来两句风凉话,惹得他一阵没好气,正要骂兔崽子时,一条小小黑影飞快往脚边靠近。

  “有鱼!”

  墨无为大喜,紧握手中的鱼叉,迅速往黑影中央狠狠一叉……

  哎?怎么手感如此奇怪……不像鱼啊……

  “老爹叉到了?”被他方才一喊引过来的墨白盯着没入水面的鱼叉,催促道,“快弄上来啊。”

  墨无为缓缓将鱼叉抽出,尖锐的叉子上除了一块墨蓝的破布外,哪有什么鱼的影儿。

  “老爹……捉不住鱼非你之过,但你捉不住还口出狂言,不觉太过厚颜无耻?”墨白斜睨了他爹一眼,嫌弃之色尽显。

  为父的尊严岂容他如此践踏,墨无为当下抄着家伙迈出水中,一手拎起来不及逃的某人后衣领作势要打屁股,却听他突然大喊:“老爹,有情况!”

  “有什么情况,打了再说。”墨无为不信,没有半点儿收手的意思。

  墨白急了:“真的,我闻到血腥味了!”

  宽大的手掌堪堪停在他屁股一寸之外,“什么?”

  “虽然很淡,可绝不会有错的。”墨白挣扎着下了地,跑到河边朝上游方向一指,回头看他,“应该,就在那头。”

  这小子天生嗅觉极为灵敏,对血尤甚。三岁时初次带他上山去,突然道闻着血腥味儿,他不大信,可最后被拉着找到一个失足摔伤的旅人,他才发现儿子有此奇能。

  出于医者的直觉,墨无为当即扔下鱼叉:“老爹去瞧瞧。”

  天快黑了,他才不要自个儿待在这里:“我也去。”

  ******

  河水汩汩,冰凉的湍急水流冲刷着河中央的巨石,一具身体被卡在石缝下,墨蓝色的衣袍破烂不堪,只能勉强蔽体。

  “老爹,你当心些,莫要滑倒了。”

  河底及露出河面的石头上布满青苔,墨白提着老爹脱下的鞋袜站在河边,看着他一步步朝河中的人靠近。

  墨无为不知是未听见,抑或抽不出空搭理他,一言不发,扶着巨石俯腰去碰底下的人,毫无反应,便只好抓住他的肩往外拉,拉出石缝后,咬咬牙,一气将他抱到岸上去。

  看似清瘦的少年身子却不轻,他好生喘了几口气,自幼便学过基础医理的墨白已经爬过去给少年察看五官、摸脉诊查了。

  他起身上前:“如何?”

  墨白收回手,给他让出位置:“嗯……应该死不了。”

  扫了眼少年异常苍白的脸,他以两指摸了摸他的脖侧,“嗯”了一声,虽说这个结论听着颇为不靠谱,但眼前的人除了比较虚弱外,确然无生命之危。

  他伸手去探少年的身体,小伤不少,幸好并未伤及筋骨,只是腰间的割口有些大,依旧流着血,方才所闻到的气味,大概便是从此而来。

  未免他失血过多,墨无为在袍摆处用力撕下一块,扯了少年的腰带将布绑于他的伤处,便背起他,带着墨白往回走了。

  ******

  山路本就不好走,伤者不宜颠簸,也担心摔着人,这一路走得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才回到木屋,墨无为将人安置在床榻上,吩咐墨白打盆水来,便开始解他的衣袍。

  “哇,这个人莫不是被仇家追杀虐打,死里逃生才被河水冲到此处罢?”捧着水盆回到床边的墨白瞪大眼,望着满身伤口和淤青的人,不由猜测道。

  “瞎说。臭小子,净知道看话本儿。”墨无为动作利索地为他清理伤口,又告诉墨白几个药名,让他去药柜那儿取来。

  伤口虽多,但都是些不大碍事的皮外伤,而稍稍严重的腰伤,也只是为锋利之物划开了皮肉,无损内脏。

  父子俩配合着,上药包扎,擦身更衣,忙活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得以靠坐在榻下,歇息片刻。

  “你在看何物?”墨无为侧头见儿子正低头把玩着什么,随口问。

  墨白摊开掌心给他看,翘着嘴角笑:“老爹,我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大的玉牌,都快赶上我的手了。”

  玉牌?

  他接过那块脂白色的玉牌,面上的麒麟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定是价格不菲,顿时皱眉盘问儿子:“你从哪儿来的玉牌?”

  墨白收到讯息,立马撇清关系:“他身上掉下来的。”刚才他跟在老爹后头走,走着走着前边掉下一块玉牌,便顺手捡了回来。

  这……

  墨无为单手捧着细细端详,虽不是个懂行的,但瞧着像朋友予他看过的羊脂白玉,想必是少年极为重要之物,便收入怀中,以免小兔崽子一不个慎弄丢了。

  “老爹……”墨白眯着眼,看他的眼神跟看贼似的,“你莫不是要占为己有?”

  “胡说八道。”墨无为一掌拍上他的后脑,惹得他捂头喊疼,“明儿我把你那些话本儿全扔河里去。”

  “哎呀,没饭吃,好饿啊……”墨白当即转移话题,肚子还适时咕噜叫了两声。

  这么一提,他才想起今晚还未用过饭,确实饿了,瞪了装模作样得逞了的儿子,起身去煮粥,顺道给受伤的少年熬药。

  ******

  墨白百无聊赖地趴在床沿,骨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打量昏迷不醒的少年,纳闷他既然伤势不重,为何一直不省人事。

  他回头朝灶台方向看了一眼,老爹正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没留意这边,便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掐少年的人中。

  掐了几回,不起作用,他便放弃了,转而研究其他地方。

  少年赤着上半身,白色布条交错缠绕,他脑中回想着老爹讲过以及在书上读过的穴位,一只小手在少年身上轻轻摸索,摸到感觉对的便戳下去。

  起先还不大敢用力,怕弄醒他,后来愈发胆大了,按得越来越起劲,遇上一处戳一处,玩得不亦乐乎。

  平日老爹出诊时,他只有旁观的份儿,空有一身才能无用武之地,心里真真是憋屈,好容易碰上一个任他鱼肉的对象,又怎能把持得住?

  唯独一点他不甚满意的,便是无论对此人作何,他均无丝毫反应,这叫他完全不知自己的穴位是否按得准确。

  方才也是,老爹为他上药,那药他曾在磕破膝盖时用过,药效虽好,一涂上去火辣辣如同烧起来一般,直把他疼得眼泪横流,可此人一副死相,全然未有分毫变化,脸上连无意识的痛苦抽动都不曾有。

  当真是个怪人。

  思绪飘远,下手便更加没个轻重,墨白凭着感觉按压,手指正要往腹部游走,却感觉腕上一痛,猛然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黝黑眼眸。

  “你在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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