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四章 师徒 下
忙时光阴易逝，一月时光匆匆溜走，止虚山中，已是八月未央时节。
这一月来，玄易真人每日为苏素讲解修行常识，授业解惑，让苏素这个对修行“一无所知”的蒙童沉浸在了修行的世界里。
苏素竟日苦习，有疑则问，一日感气机，两日知阴阳，竟是迅速将练气功夫做得扎实无比，直看得玄易真人啧啧称奇。
教授期间，玄易真人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时常口吐真言，妙语连珠；兴致浓处，则吟诗舞剑，须发与褐袍共舞，剑锋与长风齐鸣，豪放不羁，颇有任侠之风。而每每穿插一些高深的内容，苏素假装不知问道时，玄易真人只一句：“这些东西须日日记诵，日后修行，你自当识得好处。”
听到这句话，苏素承认，玄易真人确实是个好老师。
传授知识，本就应该如此，有些东西，当时不能理会，但若能留个印象，日后经历所见，触景生情，自然会识得长辈一片苦心。而这也是过去父亲陆盈升一直为她强调的。
转眼间，苏素如今天庭饱满，对外显示则是练气至深了，所修习的剑经也有了初步的进展。
当日弟子大会，若不是天意刀反应过激，场面盛大，苏素绝不会拜玄易真人为师，毕竟剑修之道，不同于其他，苏素可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露陷。因此，苏素打一听得“定慧”“洞照”二词，便知此法与自己灵台上的妄心灯有异曲同工之妙，打心眼里就选定了这青莲剑经。
那日她虽说的是听师傅安排，但情景所至，明眼人自能瞧出玄易真人本就欲教她《定慧青莲洞照剑经》，毕竟……
“可以前知”，不就是“定慧”和“洞照”吗？
《定慧青莲洞照剑经》不同于《灵枢聚妄心经》和《七玄天音凝真心经》，乃是在泥丸内观想一方青莲，投射至丹田下方幽湖中，青莲剑意洞照丹田四野，将心思上下凝成一团，反复清透，解构，凝化，形成先天胎形，至此耳目一清，明察秋毫，达到“剑意所至，万事可知”的境界。
苏素修行至今，耳聪目明竟已更甚当初，虽比不得妄心灯感知无双，也称得上妙极；而身内时刻充斥着的剑意，锋锐难当，更让她的杀伐手段进了一筹。
如果能取回自己的细剑就好了。苏素想道。
“……天降凝露，地气升腾，于是心内虚空修成天地，圆润无极，遂成金丹。衍素你可知金丹究竟为何物？”
苏素仍然神游天地，思考着何时能取回自己的宝物。或许待得下山，给她的夜行人罗无衣传个讯息？或者干脆叫小唯来？
玄易真人话语一肃：“衍素？”
苏素蓦地反应过来，眨了眨无辜的眼睛，道：“是，师傅。”
玄易真人一副感叹朽木不可雕的模样，叹道：“衍素，为师知你聪慧，丹决妙法一点就通，但修行不进则退，你这般懈怠，恐是连你衍虚师兄座下的简兮都要比不上了。要知，修行本无涯……”
苏素知道不好，玄易真人又要行他的长篇大论了，若她真是心思澄净的婉儿，说不定还能听得滋滋有味，但她如今哪里算得上澄澈，恐怕只能称得一肚子坏水吧。
于是，她将玄易真人刚才所说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意图找到些什么，然而奈何她听课不用心，如今只觉脑袋空空，全无印象，看上去……似乎只有挨训了。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她悄悄将灵力运送到妄心灯，凝意成丝，在空气中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御使妄心灯多年，她早就发现了她灵台中这盏奇灯的第二个用处——还原。
这道理说来简单，无非也就是感知的另一个妙用罢了。依赖于妄心灯的“第六感”，苏素可以通过灵枢聚妄心经推衍模拟，从万事万物现有的规律中，找寻蛛丝马迹，从而还原事物此前的行迹。
苏素听课向来不甚安稳，之前已经靠这个办法蒙混了多次了，如今自然驾驭就轻。
当然，说时容易做时难，苏素当初可为此下过不少苦功夫，而导致的结果……
“魔蝉宗的蛮子，死有余辜。”苏素暗笑。
正在此时，苏素通过灵台上的妄心灯，在空气中搜寻者声音振动的痕迹。无形的丝网捕捉下，风的走向，日光的反射，草木怪石的微小变化，都一一有迹可循，苏素静下心来，心中不断构建模型，计算，牵扯，还原，最后……
金丹？
她理了理思绪，急忙插嘴答道：“师傅，刚刚听师傅说到金丹，我在思考金丹和元婴的区别哩……”
顿了一顿，方道：“至于金丹，前几日衍素寻查典籍，自然知道，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金丹并不是指具体事物，取得是周身气息金刚圆满之意，在释名为圆觉，在道则名金丹，当真性于心内煅烧，百炼成金，就是金丹了。师傅，我说的对不对？”
说罢她又眨了眨眼睛，眼神无辜之极。
玄易真人一停，欣慰道：“说得不错，世人愚昧，以为五金八石成药，服之成道，因得金丹，真是大谬。你衍弘师兄还向我夸你典籍室去得勤，我本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难为你小小年纪有此觉悟了。”
衍弘看管天意宗典籍室多年，平生最爱读史，修行界上下万年，奇人异事，诡录轶闻，全宗上下找不到比他更了解的，苏素去往典籍室阅览，自然常与他碰面。
苏素听得玄易真人夸赞，连忙自矜道：“那是师傅教导的好哩。”
玄易真人笑着捋捋胡须，又问道：“徒儿刚刚说到金丹与元婴的区别？这倒要考校考校你了，来，说说你的见解。”
金丹与元婴的区别？
苏素这一月混迹典籍室，找的东西都是奇闻异录，意图从中窥得天意宗的根本，并以之推测父亲的用意。就算空闲，也是阅读前人笔记，勾勒整个天意宗的形态历史。而修行知识反而没有怎么阅读过……
不过，这些也倒难不上她，只听她道：“金丹入腹，在于周身圆润无缺，金刚不坏，而元神凝化婴儿，是指修一口先天之炁，还精补脑，将元神寻返先天，最终得以元神出窍，神游物外，也因此有长生不老一说。”
玄易真人道：“照本宣科之言。”
苏素一副无辜模样，一双大眼睛眨呀眨，似在说：“我才学了一月，怎会知道更多？”
玄易真人哈哈一笑，道：“也是难为你，徒儿你如今不过刚刚练气，能照本宣科已是可圈可点了。也罢，你且记下——”
苏素听此，知道戏头来了，玄易真人每次给她普及常识时她都会神游物外，提问全靠蒙混，但“你且记下”这四个字则是表明了态度，准备将玄易真人的修行体悟告知。
而这些，自然是现在或者将来对她有用的。
“金丹是修天地，而元婴修的是神。万物皆可有灵，心内天地又何尝不能有？‘心中有神，自成元婴’，这八字道尽了元婴本质，等你到了那个境界，便会明白。”
方说罢，玄易真人眼神悠远，终于正视了悬崖峭壁外的天意刀，他叹了一声，一抖手，一展袖，一挺立，原本平平无奇的老翁，突然又自然地变成了那个睥睨天下的剑中王者。而气势轩昂之间，草木飞腾，走石飞沙，玄易真人又似乎融进了这凌霄峰的悬崖峭壁之中，将整个山峰都变成了一把光夺牛斗的利剑，似要将清虚天捅个对穿。
他声势浩然，持手中裂虹做仙人指路状，言道：
“于我辈剑修而言，金丹就是观想剑意，将整个心内天地结成一把宝剑，剑是剑，剑非剑，你看如今这凌霄峰是不是剑？”
苏素一愣神间，肯定道：“是的。”
“既如此，你应当明白，你所学的《定慧青莲洞照剑经》观想青莲是剑，为师《紫气还真剑经》所纳朝阳紫气是剑，剑修之道不在于剑形，而在剑意！”
“至于元婴……”玄易真人一顿。
“当元神凝化婴儿，金丹有灵，寄托于性命双修的剑器，便是元婴。而根本所在，仍然是那句话：心中有神，自成元婴。衍素你若修成金丹，须得日日诵念，不可懈怠！”
苏素听得此言，口中不断喃喃“心中有神，自成元婴”，似要永远铭记。
这八个字与父亲陆盈升所讲同也不同，是玄易真人自身七百岁修行间的总结。同是讲修道成婴，父亲讲的是“高屋建瓴，才是妙法”，玄易真人讲的是“心中走神，自成元婴”，二者皆有道理，但修行只看个人，苏素若要真正体会得，还是得去红尘中打滚几圈，系情于景，方有所得。
念叨几次后，苏素正要再次请教，却见玄易真人持剑作闭目思索状，苏素把握不好，欲问不敢进，欲停又欠妥，进退不得，一时有些尴尬。
幸好，良久之后，瑟风萧萧，苏素看见玄易真人背了过身去，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见他目及天意刀，深深道了一声：
“凌霄峰是剑，青莲是剑，朝阳紫气是剑，那你说，天意刀算不算剑？”
苏素再愣，有些不确定地道：“……不是？”
气势一弱，玄易真人收敛剑气，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眼中带着迷茫困惑，旋即又坚定下来，他身体已经放松，手中裂虹早消失不见，乍一看，就像个真正的乡间老翁一般。
他看着晚霞和天意刀，没有了力劈天意刀的锋芒，沉沉道：“确实不是。祂那与世无争的性子，又如何称得上剑！”
黄昏已至，晚霞流云，苏素永远也无法忘记，夕阳光线在玄易真人脸庞上反射，其中分明有一丝的落寞。
……
……
又是两月过去，到了残秋时节。止虚山因有阵法护佑，四季如春，倒是仍然有绿意，只是山高峰冷，偶有雨雪，显示出寒意来，似在告诉人们：
凌冬将至。
凌霄峰峰顶已被浅浅的一层雪盖住，沁人冷意，又不至冰冻，倒是可以静心静意，让苏素修行得更为专注。
昨日苏素向玄易真人道了一声：“百日已去，明日我欲筑基。”玄易真人仿佛常态，丝毫未惊，只是吩咐下来，要她今日于凌霄峰峰顶聚散灵气，筑得湖中之基。苏素没有推辞，天意宗真传弟子、内门弟子、外门弟子获取资源量上虽然不同，但区别更多在于师傅是否护持，所修功法其实是无二的。
苏素欲作百日筑基之事，有师傅护持自然更好，只是要小心一些，不能暴露她同时修了另外两门功法罢了。
这也难不倒她，当日苏素被父亲用他化自在法辅以“错昆仑”封禁后，其中手法，早已被陆盈升刻意留在她泥丸内，供她观摩，料想当日能骗得天意宗一干高层，今日也不例外。毕竟，这三月有余的日子里，就连如今很可能的天意宗第一人，玄易真人，都未能看破她的实际修为。
便在此刻，苏素将心思投入心内。
泥丸内明月之辉高涨，天意刀刀气弥漫，青莲剑意洒满虚空，忽的月辉、刀气、剑意泾渭分明，都沉入丹田湖心，将那几团羞答答露出来的礁石一顶。
陆地浮现。
待得气脉贯通，湖中基地露出纹路，形成河渭，而丹田元气注入其间，周身大穴皆响，灵力浮沉间，心内天地已是稳定。
筑基已成。
端坐在峰顶一块怪石上的苏素睁开双眼，看着玄易真人一脸笑意，白须白发随风起舞，如若世人传说中的仙翁一般。
“铮”的一声，苏素泥丸内天意刀突然投出影子，与远处那座百丈巨刀相应，嗡嗡作响，半晌后才得停息。
玄易真人笑了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了一声：“过几日，你便去洞虚峰吧。”
苏素既惊未惊，又总觉得他误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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