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未时宋乾来了。
烧粮案与重臣亲眷挟持案合并为了一桩大案，卫尹对此十分重视，勒令刑部详查，宋乾不敢怠慢，接旨后急忙放下手头诸多公务，专办这一件。
他草草和卫稷打过招呼后便匆匆来找沈执。
三月春风醉百鸟，又是个惠风和畅的好天气，天上艳阳高照，蒋芜在营帐外晒了会儿太阳便犯起迷糊，睡着了头一歪，脑袋落入沈执掌中，宋乾来时正见沈执抱她回房睡觉，问好也不是，不问好也不是。
沈执却谦恭有礼地称呼：“宋大人。”
声音低醇，堪堪入耳。
宋乾受感染，也学着他压低音调发声，话没说出来，却发出粗粝难听的声响，不禁虚握着拳，尴尬地咳了一声，正常道：“沈将军。”
说来惭愧，他在朝多年，像沈执这般大时已是五品官员，干了这么多年，勉强升至三品，官场上虽有父亲宋谦商罩着，但一个大活人在先帝眼中怎及过世旧友。
原本尚书大人有意提拔他，又碰上朝代更替，班子换血，尚书大人离任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认命。
同为官宦子弟，沈执显然出挑太多。
沈执其人有过耳不忘之功，说给他听的话不仔细听也能原封不动地复述十之八/九，心思周致缜密，不但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谋略亦不输前人，半生斐然成篇。
八岁丧母后被先帝的皇后视为骨肉，十四岁丧父后独当一面，十六岁入军营，十七岁立战功，十八岁灭霄国被先帝破格命为将军，从此权势滔天。
宋乾自愧不如，钦羡沈执的天分，可他四十来岁却要听命于二十出头鲜衣怒马的儿郎，着实汗颜，恐日后会常与沈执打交道，不免客气相待。
沈执轻声道：“大人稍等片刻。”
宋乾看了眼熟睡的蒋芜，会意点了点头。
跟在沈执身后的吉顽亦沉默行礼，然后小跑到沈执前面，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
沈执将蒋芜搁在卧榻上，拨弄了两下她的头发，抓住她的手塞进被子里，握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转醒的迹象方出了门。
宋乾见他这般轻柔小心，还以为是平瑶公主，问：“公主也在王爷府上？”
沈执微笑：“方才是蒋将军的妹妹。”
宋乾摸了摸美髯，为化解尴尬，道：“我也有个女儿，今年该十九了。”
沈执平和客套：“沈某有幸与宋小姐见过几面，令媛蕙质兰心，不但有沉鱼落雁的姿容，举止亦端庄大方，大人教养了位好女儿。”
宋乾已有三年没见过女儿，颇有些惊讶：“将军见过小女？”
何止是见过，还算计过，可沈执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愧疚，对人家父亲笑容和善道：“陛下还是太子时，派宋小姐来我府中住过些时日。”
宋乾的脸色变了变，不禁怀疑卫尹至今不宠幸自己女儿是压根没打算娶。
可转念一想，宫门如此难出，许多红颜枯骨终生囚禁在高墙内，看着红砖绿瓦、飞檐斗拱郁郁终生，女儿能够出宫，是否又是另一种恩宠？
沈执见微知著，知道宋乾在想什么，讲起场面话：“他日大人若成了陛下的岳丈，还望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
宋乾因在朝中摸爬滚打，仕途不算太顺利，又整日与刑律打交道，脑子十分清醒，其实已经对嫁女儿求富贵不抱太大希望了。只是宋谦商一直说唯有与皇室联姻才能保世代荣华，让宋绮罗争取一下皇后的位置。如今别说皇后，便是嫔妃都悬。
鞍前马后数十年，因宋谦商在内阁声望颇高，但凡朝野上下有什么风吹草动，皆会有悉情者悄悄告知。
卫尹身边的董裕清便是宋谦商的故交，在卫尹还是太子时提醒过他们一家，说卫尹的气量不如皇帝，越长大对身边的人越苛刻，几乎是不近人情，兴许今后酷吏当道也说不准。
末了大胆预言，卫尹一向反对战争，对武官没什么好感，三不知会和亲止战，要么送妹妹，要么送美人……
后头的话用不着说了。
宋乾无奈叹息：“还要谢将军前阵子对陛下的谏言，不然不知陛下是否会重视刑部。”
俗话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他也知道切不可交浅言深道理，没敢在沈执面前说太多话，可那抑郁不得志的情绪在脸上写得实在太明显。
沈执觉得宋乾还算是个实诚人，虽然有不对盘的时候，可也是真心实意不赞同你的看法，自有一套见解，比起老谋深算的宋谦商，心机可以忽略不计。
但他能怎么办？
卫尹这个皇帝做的太没有安全感，恐怕毕生理想就是在位时有政绩，让天下人称颂他是个好皇帝。
可以说心胸的确狭窄了点，将皇位看得太重了点，好歹有身为君王的责任感。他会因为你玩忽职守而愤怒，他会因你威胁到了他的权威忌惮，但至少不会因为宠臣的一句话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所以即便自己认为有更好的人选，也不会轻易推翻他的政权，绝大多数前朝旧臣也都鼎力支持。因为明眼人都知道，目前内外交困，并不是评价他是否是好皇帝的时机。
沈执做了二十一年的天之骄子，从不知挫败是什么滋味。
高处不胜寒，朝野之中想讨好他的成千上万，他却没有真正的朋友，也不屑于与人为伍，更不需要谁理解。
别看蒋率跟他称兄道弟，实际并不亲厚，只是常年一起出生入死，算是过命的交情。没有蒋芜夹在中间，他们充其量是共事的同僚。
因此对于宋乾的烦恼，他实在爱莫能助，面上云淡风轻一笑：“大人不必客气，到我帐中讨论案情吧。”
宋乾觉得自己在后生面前长吁短叹丢了老脸，顺着台阶下，边走边从衣袖里拿出了无几字的卷宗，摇首道：“此案委实难办。”
沈执叫他来不过是走过场，好让卫尹恩准他在卫稷府中自由行动，并没有让他出力的意图，闻言只是听听，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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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执的不请自来给卫稷添了大麻烦，他的计划全被打乱了，却对这个不速之客无可奈何。
他原本打算假装偶然发现了密道，将罪责全部推到死去的蒋赟头上，诬陷蒋玦纵子谋逆，先发制人告一出御状。
恰好蒋芜被抓却毫发无损加大了蒋玦的嫌疑，他将蒋芜控制在手里便可胁迫蒋玦认罪。
届时蒋家满门抄斩，沈执独大，卫尹定会出手削弱沈执的势力，他囤的私兵便有了用武之地。
待他成功篡位，拥兵百万，一举拿下华国，他便是天下之主。
即便沈执不肯为他效力，他御驾亲征亦能与华国抗衡。
可沈执一出现，直接釜底抽薪，不但告诉自己他知道有这么一条密道，还以没告诉卫尹要挟他，让他恨得牙痒痒。
眼下最要命的不是砝码没了，而是千万不能让沈执查出影卫的存在，心中忐忑不安。
偏偏沈执住在他府中，他一出府门便可能被沈执察觉，连找人商量对策都不能。
嘴上和沈执角逐有什么用？
他已经几日没和武猊联系了。
正当他在书房里如坐针毡时，小厮敲响了他的房门。
“王爷。”
卫稷怒喝：“滚！无事不要打扰本王读书！”
门外小厮又问：“王爷读的什么书？”
卫稷眼中喷火，快要杀人了，怒气冲冲朝门口迈了几步，脚步忽然顿住。
这个声音……
他飞快打开房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下人打扮的高大男人，笑意融融地叫：“王爷。”
卫稷探头看看左右，一把将他拉进来，迅速关上房门，不满责怪：“你怎么如此大胆，让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来人脱掉头顶的帽子，从容不迫道：“我扮作运菜的小厮自后门进来的，谅他是火眼金睛也难认出。”
卫稷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兴高采烈地眯起眼，嘴角笑意浮现。
“武猊，你可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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