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艰难的开始

　　人给逼急了，是啥事儿都能做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事情没到那个地步，人自身的生活的惯性极大，是不可能主动做出改变的。如今下河村春耕的成果全给风霾摧毁了，王大有也不愿意登高振臂，毕竟还有夏初来几场大雨的可能性，耕田的希望也不能说一点也无，他只同意按照众人春节时制定的预案行动，先给棉布刷桐油制作帐篷，继续出粮操练人手，农具改刀枪不可。

　　与乡间平民接触的越多，刘二越能体会到明末程朱伪学信徒作恶的无下限，被伪学毒害的平民直至卖儿卖女也不愿意闹事，只有当“饥亦死，盗亦死”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自发的组织逃荒队伍浪荡求生，而且逃荒队伍有极大的被招安的可能性。不过按照程朱伪学信徒的无下限，他们连招安逃荒者的粮食都不愿意拿出来，只要求逃荒者回家乖乖饿死了事，既然他们一心求死，刘二的奋斗目标就是满足他们的愿望。

　　刘二深知强说无益，他们如今确定能召集的人手，不过是相熟的十来个村子的千多号人，他暂时是不能主导众人对未来的抉择的。笼络人心的手段当中，下河村的存粮起了六成以上作用，王大有素日以来的威望大概占三成，刘二的宣讲活动起的作用少于一成。

　　文人秀才单人独马参加起事活动，只能投机，有待日后篡夺主导权。在生死线挣扎的平民，好比一头在日渐干涸的河流边觅食的老牛，水草干枯破败，老牛数年来饿得瘦骨嶙峋，今年仍然不想迁徙。刘二要是上去使鞭子驱赶老牛，指定给顶个两角四洞。只有当老牛实在没得吃了，刘二拿一把青草勾引老牛，牛才可能跟他走；只有刘二不停地用青草将老牛的胃口养起来，老牛才能不贪图枯草，一直跟着刘二去吃青草。对于平民来说也是一样，不可能存在一个人，他将激昂的口号一喊，什么为国而死，舍小家顾大家什么的，众人便群情激愤，任劳任怨，忠心耿耿的前去赴死，那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场景只存在梦里，刘二不是在做梦，刘二只是无数个反思者当中的一个探索之人。

　　刘二最大的依仗，并不是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只是有一颗永不言败，永远奋进的心。起事众人历史上最终走上了不归路，刘二不敢说他指引的道路必定成功，但刘二总归是没有失败的心理负担，反正生活不可能更坏了，大伙儿终究是个死，不如弄个大目标奋斗一场。

　　不能改农具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其他的活计也多的是，刘二拉了王大有站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那咱回去？刷桐油的活得干几天，能凉布的地方不多。召集人手操练我看不用去家说了，我估计下午他们就得来咱村说事，风霾也不能只霍霍咱村里的地呀。”

　　王大有拍了拍刘二的肩膀，“兄弟，还是你明白咱的意思，咱乡里人不到那个份上，是不会离家的。在家前日好，出门半日难，话可不是虚说的。咱回吧，先忙着，旁的事夜里说。文常，最近几日你要多多受累了。”

　　王文常点了点头，“没说的，咱干的就是打铁的买卖，咱弟兄之间甭客套。”

　　肆虐了三日的风霾此刻已然停止，众人迈步往家里回，头发丝都难得动一下。昏黄的天空，昏黄的田野，昏黄的村庄，一群灰色的农夫在苍茫的大地上是如此的渺小，如同大海里的一丝水花，是那么的不显眼。

　　……

　　果然不出刘二所料，刚过了午，文化村王老实便亲自来下河村说事了，他村里也遭了风霾，谷苗也全都报销了。他们几人正说话，旁村里的头面人物接二连三的来了，到天黑的时候，党家村党新民与张家河村留守的高大河前后脚地进了村，与下河村交好的村庄算是都来人说话了。

　　王大有、王大富、刘二、高有银、高大河、张满仓以及各村人物在王大有家里开起了会，众人刚吃了晚饭，桌子上点了油灯，在座诸人人手一杆烟袋，搞得屋里乌烟瘴气的。说正事呢，花万庆他们没来，派刘二作为代表应数。

　　这一伙人当中，王大有是里长，王老实也是里长。里长不是村长，里长类似乡长，但是里长如果自家没势的话，那他只有应官府差遣的义务，没有苛留油水的权力。有权势的比如林老大，澄城县的杨世仁，林老大家是他兄弟中举，他家天然免税带逃税，杨世仁是多方行贿苛责村民逃税。没权势的就是王大有与王老实，这两家家里的旱地多，以前家景富裕，便给县里安了里长。俩人往日里只管催粮，王大有的老父亲是心胸广，养望而善待村民，王大有子承父业，威望也算是不错，王老实是材料不足，他压不住旁村村民，自然也捞不到油水。

　　早许多年前，年景好的时候，王大有上传下达，为人正派，他与这十来个村处的都还算可以。这几年天旱，王大有只能顾得上下河村、西河村、张家河村这三个与他关系密切的村子，其他的村庄那是各求各的生路，说不上什么感情深厚。王大有当初打劫林皋村林老大家的时候便没敢招旁村村民，便是因为与他们素日少恩，难托要事，恐有分赃不均内讧的危险。

　　下河村前后买粮多次，出了真金白银请王老实们窜忙，王大有算是与他们重又结了情。王老实他们各家家底还算凑合，往年打劫的收成也算可以，如今家里没有断粮，尚可供应稀粥。不过如今秋收无望，如果夏日无雨，逃荒几乎就在眼前。人多力量大，王老实他们都晓得这个道理，加之下河村有粮，去年张铁牛婚事上王大有又说了大话，相约一起逃荒，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来下河村商量对策。

　　几人私下都相互交流过，一时半刻没有人张口，屋里只有抽旱烟的叭叭声。党新民按奈不住了，他怕众人直接说干仗的事，他轻轻地在桌脚上敲了敲烟袋，瞅了瞅王大有，又瞅了瞅曾让他吃了暗亏的刘二，张口说道：“我先说两句啊。要说这驴日的风，确实霍霍了咱一春天的心血。不过呢，咱还有指望，过两天来一阵透雨，地里有了墒，咱寻早谷种耩下地，秋天也能收几担粮食，够咱来年喝粥的。”

　　众人都没有言语，有没表情的，是王大有与刘二他们，有摇头的，是王老实，还有俩点头的，不过没开口说话。党新民却仿佛众人都在响应他，众人没有明言反对，他受了莫大的鼓舞，继续说道：“大有，咱要等秋收，还得四个月苦熬。咱家现时还有些吃的，不过也就一俩月的光景就断粮了。你家里买了几次粮食，还有些粮吧？咱想问你借点粮，咱给你打利息，年利二分，咋样？咱明年丰收了，翻了身，指定把窟窿填上，还咱欠你家的粮。”

　　前面介绍杨世仁的时候说了，明末的高利贷十分恐怖，此种借款以复利计算本利，一般都是“滚雪球”，也叫“滚滚利”或“连利滚”，一般的地主钱庄放债都是这种高利贷。这种高利贷的的计息期限很短，有十天一期，也有五天一期，利息非常之高，有一两银子一期加半两银利息的，也有一期利息超过一倍的。杨世仁还算有些良心，杨余粮问他借了三十两银子，五年才翻到五百两，真的是良心高利贷啦。党新民要问王大有借粮，年利才给二成，而且是借粮还粮，王大有如果放了这样的债，他简直是世间第一善人了，也就是他小家小业的，要是他家业大点，一定会给旁的文人地主雇佣江湖人士给王大有来个被死亡。

　　党新民话一出口，刘二就觉得事情要坏，众人都在场，党新民把王大有给将住了。借粮吧，刘二判断不可能再有好年景，十年以内不要指望人还粮食，日后众人还得逃荒，简直是浪费军费。不借粮吧，党新民话都出口了，众人都在，当中驳了他的面子，太损害王大有的威望了。自家人都理解，耕种是没有希望了，甭说他们家的旱田无有水利，便是有浇地河的林皋村、杨家洼等村也收成减产；但是旁人难免有别的心思，不借粮食显得大有爱财过于重情义了，倘如此，人心散了，队伍更拉不起来了。

　　王大有左右为难，他瞅了瞅刘二，想让刘二给他解围。刘二也是心眼多，他清了清嗓子，问党新民：“党老哥，你家还有多少粮，够吃多久？”

　　党新民脱口而出：“粮食不多了，俭省点，咱够喝俩月的粥的。”

　　刘二点了点头，“老哥，恁并急，如今都快入五月了，你先等着，等着种早谷。咱肯定借你粮食，但是现在不行，等六月底你派人来，咱指定让你担了粮食走。咱是自家人，你也替咱想想，咱要是现在借了粮出去，那旁的村子来借，咱也得借，咱自家的粮就不够了。”

　　“哦，”王老实点了点头，“那说话算数，一定行？”

　　王大有点头，“老实哥，咱说话一向算数，吐口吐沫是个钉，你放心好了，六月底你要是还在家，粮食只管借。”

　　这俩人一唱一和，将种种先决条件摆了出来，党新民一心耕种，也没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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